横村很大,同样临水而居,远远看去是大片的白墙青瓦,与浓墨的石板淡墨的青山一同倒映在湖水中。

  可莫要小看了此地的村落——

  在这地方,商贾富人也好,达官贵人也罢,宅邸家族多处于乡,而不住城里,因此每个村落几乎都是同姓聚族而居,不杂他姓,一个村落就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一个小型的城池,像是林觉这种明明是外姓却住在舒村的情况并不多见。

  横村是汪姓,还算显赫,至今也有族人在朝中为官,这年头的人讲究尊祖宗重孝悌,光是祠堂就修了二十多间。

  一间本始祠,两间主支祠,下面还有分支祠,甚至有些人家里还有家祠。

  此次闹怪事的,是一间主支祠。

  林觉一番查探打听之后,已到了一间大院,见到了汪老太爷。

  这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头顶有天井采光,下有水缸,养着乌龟,墙上柱上几幅楹联,主座东瓶西镜,老太爷衣着华贵,端坐太师椅上,一双豆大的眼睛瞄着下方的林觉:

  “你是哪家的儿孙?吓坏了可赔不起。”

  “晚辈从舒村来,姓林。”

  “哦,那个林姓的。”

  “是。”

  “你胆子挺大啊……”

  “向来胆大。”

  林觉尽量保持着镇定。

  不管曾经如何胆大,如今到了这里,一个陌生的不够了解的所在,又在亭中听了村老一年的志怪故事,心中便也难免有几分忐忑了。

  忐忑来源于未知。

  “你这年纪,读书博功名才是重要的,莫要为了一些钱财,或逞一时之勇,吓坏了身体。”汪老太爷叮嘱一句。

  “晚辈想去见识一下。”

  “真想去?”

  “真想。”

  “胆子还真不小,正好,今日你有个伴。”这位老乡贤语气不急不缓,似乎并未因自家祠堂出了问题而过于担忧,又似乎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有些奇异却也并不十分罕见惊悚的事,“吃夜饭了吗?”

  “回老先生,还没有。”

  “你是来帮我们汪家忙的,不敢怠慢,可要什么东西?现在就说。”

  “有把刀剑最好了。”

  “给他一把柴刀。”

  “多谢老先生。”

  “还要什么?”

  “……”

  林觉沉默想了想,这才说道:“晚上天寒,再要一床被褥。”

  “还要什么?”

  “不要了。”

  “好小子!”

  汪家老太爷说完挥了挥手,既是对林觉也是对旁边一个下人吩咐道:“给他准备被褥,再在这里吃个饭,然后带他去祠堂。”

  书香大族,就是讲究。

  夜饭吃的山笋炖腊肉。

  许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吃饭时林觉也看见了汪老爷子口中的另一个伴,是个带着几分酒气又有几分颓丧气、胡子拉碴的大汉,看来也是奔着那十千赏钱来的,这倒给林觉心里多多少少添了几分安定感。

  人的不安多来自于孤立。

  有人作伴就好多了。

  饭后有人带着他们前往祠堂。

  一路穿村而过,烟气灯火。

  “往前走到头就是。”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下人步伐明显踟躇了许多,似是不敢再多靠近,只伸手指着前方对他们说,另一只手拿着一盏油灯。

  林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方是一条笔直而狭窄的巷子。

  巷子旁边都是房屋的防火墙,修得很高,墙原本是白的,时间一长,被雨水冲刷露出下面黑色的底,便多了一点斑驳的墨色。黄昏时候,天要暗不暗,墙高加之巷子窄,明明不长,却给人一种十分幽深的感觉。

  “……”

  林觉深深吸了口气。

  可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听闻,又想到家中大伯的病情,便觉得实在没有多少可畏惧的了,于是果断说道:

  “管家就送到这里吧。”

  “嗯?哦好……”

  下人将手中油灯递给他。

  “多谢……”

  林觉接过油灯,便又迈开步子。

  拿油灯的手顺便夹着被褥,另一手提着柴刀,走进巷子,一直往前。

  硬是没有回头一下。

  很快来到祠堂面前。

  林觉抬头看了看。

  祠堂大门开着,借着黄昏天光,可见里面很空,直接能看到最里面的画像墙,好像什么都没有。

  林觉不让自己多想,踏步而入。

  跨进高高的门槛,确实有几分凉意,不过体感和寻常家宅差不多,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身后则是另外一名汉子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也没什么啊……”

  明显听得出是自己安慰自己。

  林觉没有回应,依旧一边往里走,一边抬头打量着这间祠堂。

  横村的祠堂和舒村的祠堂差不多,都是三进式的结构:第一进是仪门,有个放东西的小空间,等于里面有两间房,一大一小,一低一高。

  第一间是个有着桌案椅子的大堂,一般叫做享堂,可供族人议事、褒奖杰出者、惩罚恶劣者。背后的墙壁将第二间挡住了,林觉最先看见的便是墙上挂着的汪家这一支先祖的画像。

  是个颇有些风度的中年人。

  随即看向两旁柱子上挂的楹联:

  敦孝弟以重人伦;

  笃宗族以昭雍睦。

  从侧方绕到后面,上个台阶,便是第二间,稍微比第一间要小上一些,放着汪家这一支先祖的牌位,叫做寝堂。

  祠堂同样修着有天井,可以透光透月,雕梁画栋,修得极好。

  就是头顶的瓦片有些杂乱。

  此外堂中处处是楹联、家训族规。

  林觉默默地看着,也默念着。

  意外的并没有阴森感,反而觉得是子孙后人对祖宗先辈的尊重,是一种宗族文化的传承延续,居然有种庄严感。

  身后则又传来那汉子的声音:

  “你这小子倒是胆大,闷头就往里面走,都不带一点纠结的!

  “怎么?你也和人打赌输了?

  “还是逞能?

  “嗨!老子还以为今晚就我一个人呢,多了一个人,倒是心里头舒坦多了!”

  这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被褥草席,在祠堂里面坐下来。

  林觉也坐下来。

  点上油灯,和他闲聊。

  都是附近的乡里人,互相说说家住在哪,谁谁谁认不认识,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本就昏暗的祠堂变得更暗了。

  唯有豆大的灯光摇曳。

  “小子你说,要是我们现在跑出去,另外找个地方住一晚上,明天天亮之前再跑回来,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在里面睡了一晚?”

  这人的神态随语气而越发动容,好像真的觉得这样做可行,但凡林觉点一个头,他就真的会出去查看有没有人并带着林觉偷偷溜走一样。

  林觉听了第一想法却是——

  这个同伴好像不是很可靠。

  “不知道。”

  林觉如是回答着,神情平静。

  他不敢赌,也不愿赌。

  既然定了决心要来,也已经坐到这里了,他便如何也不会轻易离开。

  “唉……”

  汉子被他拒绝后,又开始自我安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老子以前……唉反正那些说自己走夜路遇到鬼的人,不是喝醉酒眼花了,就是闲着没事和人吹牛。

  “大多都这样。

  “这里多半也是些山里来的野猫野狗弄些动静,这村里的人自己吓自己。要不就是这村里有人在这里偷情,弄些动静来吓唬人。不然,不然就是那汪老太爷做了什么事,让祖宗们不满意了,横竖不至于为难我们。

  “你说对吧?”

  没有多久,祠堂中便安静下来。

  倒也不是两人睡了,没有人睡,没人敢睡,只是也没有了话说,便都用被褥裹着自己,靠在墙上,在昏暗中睁着一双眼睛。

  油灯依旧摇曳着微光。

  今夜有月亮。

  月光明亮,过天井照地上如白霜。

  夜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困。

  不知不觉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呼……”

  有一阵寒意微风。

  身旁汉子陡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东西?”

  林觉也不由心里微微一惊,往前看去,却什么也没见到。

  就在他以为是这闲散汉子无聊吓自己取乐、或是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时,却真的看见外面光影闪了一下,几乎同时,又有风吹进来。

  油灯被压制,立马一暗,火苗几息之后才重新挣扎着站起来。

  “什么东西?”那汉子又转头看向林觉说道,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

  “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村里的狗。”

  林觉心中也有些不确定,可比起身边这个看起来更年长也更强壮的汉子,却镇定多了。

  “村里的狗?

  “也有可能也有可能。”

  这闲汉连连说了几声,仿佛是说服自己一样。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又有动静。

  这声音却是一句说话的声音:

  “又有不怕死的来了吗?”

  声音尖细,不仅难辨男女,甚至听着都不像是人的嗓子发出的声音。

  “!”

  闲汉顿时被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

  他还是这么一句,声音却已颤抖不已了,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做出的分析。

  林觉也是舒村老夫子的学生,也受老夫子“世间有术法无鬼神”的思想影响,拿不准这汪家祠堂究竟是真有妖鬼还是人在作乱,此时一听这奇怪的声音,竟也逐渐的开始有了偏向。

  无他,实在太怪了。

  正犹疑时,忽然头顶一阵晃动。

  “哗啦啦……”

  “叮叮当……”

  全是瓦片晃动的声音。

  随即开始有瓦片掉落下来。

  “啪……”

  一片瓦落在地上,立马打得稀碎。

  又是呼的一声,一阵风刮进来,寝堂中唯一的油灯竟应风而熄。

  寝堂中顿时一片黑暗,只听得头顶继续哗啦颤动,像被狂风席卷,间歇有瓦片掉下,打在地上啪啪响,有时还有瓦片的碎屑溅到林觉的身上,带来些微的触感甚至是刺痛感。

  林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世间真有妖鬼?

  村老口中那些志怪故事都是真的?

  难怪那么多自诩胆大的酒鬼壮汉、走投无路的闲汉为了钱来到这里,都没能撑过一个晚上。

  真有妖鬼的话,又有几人不怕?

  这时寝堂外面再度传来声音:

  “不想死的,快些离去!”

  依然尖细不像人类,伴随着瓦片叮当噼啪声。

  “啊……”

  保命要紧,身旁闲汉想也没想,翻身爬起,还没站直身体,便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林觉没有阻拦,也没有动。

  一是汪家祠堂不安宁有段时间了,来这里过夜的人不多也不少,甚至汪家也组织过家中青壮来此,可除了那些回家后被吓得生病的,林觉还没有听说过有谁因此被害的。

  二是这闲汉此时跑出去,借着天井月光,正好可以看见外头的到底是人是鬼。

  也许是有人团伙作案?

  只听闲汉仓皇的脚步越来越远,出了寝堂,似乎还被门槛或者是台阶绊了一下,到外头了,却只听见一声更为惊恐的叫声:

  “啊!!”

  这声音也迅速的越来越远。

  此时的村中一片安宁。

  想来不少村民都被吵醒了,或者听说了今夜又有人进祠堂、干脆就没睡,此时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寝堂中仅剩林觉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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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露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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