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重新统计人口、编纂户籍,划分土地、恢复农耕,水渠、江河的维护,长城的修缮,还有赋税及兵丁的征发……

  新朝初建,须得处置的事情多如牛毛,栾正焕用的又多半是从前跟随打天下的旧人,擅长于征伐之事,对于如何治理国家却是拙荆见肘。

  同样的情况高祖曾经经历过一次,现下倒带重来,倒也颇有几分感触。

  栾正焕手底下毕竟是有能人的,大致的方向没有错误,他们缺乏的只是经验,又因为栾正焕登基后被酒色权力所腐蚀,才会出现了之前的一系列恶果。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改。

  高祖并不急着做声,而是下令在帝都长安及全国州郡中张贴招贤榜,广求良策,又召见六部尚书,制定未来三年之内的宏观国策。

  接连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民生凋敝,耕地荒废,人口的统计数据还没有出来,不过想也知道不会是个十分喜人的数字,现在新朝要做的不是对外扩张,更不是广建宫舍,肆意享乐,而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连年征战之下,军队已经扩充到了一个近乎可怕的数字,为了养活这批人,使其具有战力,国家财政像流水一样的倾斜,而与此同时,中原地区十室九空,一连几个村子都见不到成年男子,耕种废止,长此以往,国家倾覆就在眼前了。

  裁军,裁哪里的军?

  减赋,减哪里,免哪里?

  这才是当务之急。

  六部尚书有五个是跟随栾正焕打天下的旧人,唯有苍苍白发的礼部尚书乃是当代大儒,被栾正焕请出山来装点门面。

  皇帝最开始说轻徭薄赋的时候,他尚且不以为然,喊几句而已,谁不会呢,再听皇帝深入浅出、详实确切的讲完之后,方才正了神色。

  “陛下是仁君啊。”礼部尚书由衷道。

  高祖没有独揽大权的心思,前世他刚登基时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真的在那个位置上坐的久了,权欲之心反倒淡了。

  简单说了几句抛砖引玉,他便坐在上首听几位能臣旁征博引、唇枪舌剑,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下意识转过头去想跟旁边人说几句,才发觉右手边少了个人。

  皇太子呢!

  前世他每每与一干重臣商讨军国大事时,都叫皇太子侍从在侧,让他多听多看,多往脑子里边记。

  高祖觉得既然没有人生而知之,那后天就应该好好学,多加历练。

  一个皇帝生于乱世,起于军伍,屡经波折终成大业,儿子呢,从小养于深宫妇人之手,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出自己寝宫,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自己饭碗,最后皇帝扯着儿子衣领子恨铁不成钢:“儿啊,你怎么一点风霜都经不起,你不像你爹啊!”这踏马不是扯淡吗!

  栾正焕还没有册立皇太子,但无论法理还是能力,最适合这个位置的无疑是苗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栾安国。

  栾正焕诸子之中以他年龄最长,经历的事情也最多,他年幼时栾正焕虽也已经脱离山寨,但是还未显贵,他见过世态炎凉,明白人心险恶,也知道这些年父亲东征北战的确是把脑袋挂腰带上出去拼命的,他有能力稳定后方,也能使得老臣们信服。

  若非栾正焕喜新厌旧,再加上后宫妃嫔们在他耳朵边上吹风,早就该册立栾安国为皇太子的。

  高祖想到这儿,便召了内侍来:“去传皇长子来。”他要试一试栾安国成色。

  内侍应声而去,几位尚书的议事声稍稍一停,旋即又继续唇枪舌剑起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愿意让皇长子接触政务,总归是件好事。

  栾安国今年十七岁,因为还没有大婚,所以未曾出宫开府,内侍匆忙前去宣召,不多时,便带了人来。

  高祖定睛细看,不禁暗赞一声“好小子!”

  栾安国是个肤色微黑的英武少年,肩宽体健,身形匀称,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但已经能看出成年后高大健壮的体态,行走时的神态意气都带有一股流畅的矫健与从容。

  高祖看得满意,空间里几位皇帝也暗暗点头。

  嬴政想起了奉诏而死的扶苏,刘彻想起了兵败自杀的刘据,李世民想起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长子李承乾,朱元璋则想起了早逝的爱子朱标,一时间默默无言,皆是暗自感伤。

  栾安国入内之后便向父亲行礼,口称陛下,旋即又向几位老臣致意,言辞谦逊而和善,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高祖颔首,却不多说,只一指旁边座椅,吩咐说:“你也在这儿听听。”

  栾安国也不多问,应了声“是”,便默不作声的在父亲身边坐下,聚精会神的细听几位尚书谈事。

  如此一直到了午间时候都没停下,几位尚书慷慨陈词,各抒己见,栾安国也听得出神。

  高祖手里边端着茶,原是准备喝的,听到精彩处却给忘了,待回过神来之后,便见有个内侍正在门外徘徊,似乎是犹豫着该不该入内打断。

  唤了人入内一问,那内侍忙道:“皇后娘娘在重华殿设宴,皇子公主们也都到了,左等右等都不见陛下,便打发奴婢来瞧瞧。”

  高祖这才想起这一茬来,看眼时辰也的确不早了,便起身向几位尚书笑道:“朕昨日便同皇后约定好今日在重华殿行宴,因是家宴,便不请几位同去了。”

  几位尚书多是旧臣,言语间十分熟稔,说笑几句之后,纷纷起身告退。

  高祖坐了一上午,有意活动一下筋骨,便不曾乘坐轿辇,而是步行往重华宫去,栾安国落下他一步,紧随其后,侍从们相隔一段距离在后边跟着。

  高祖语气闲适,好似在外春游,问栾安国说:“听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栾安国道:“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须得与民生息,恢复国力。”

  高祖有些欣慰,拍了拍他肩膀,说:“走吧,你阿娘还等着我们呢。”

  栾安国称:“是。”恭敬而失之亲近。

  高祖眉毛为之一挑,却没说话。

  栾正焕有五子七女,儿子中以栾安国年龄最长,今年十七,女儿中以清河公主年龄最长,今年十三。

  高祖今日见了栾安国,对他颇为满意,再看别的儿子,虽然也不乏有出挑的,但是就不甚在意了,等视线瞟到女儿们那边的时候,倒是额外多看了几眼。

  他有七个女儿,被驸马下令杖毙的是哪个小可怜?

  高祖回想一下那句“找了十年的玉佩”,再一想公主出嫁的大概年岁,就把还是矮冬瓜的几个小崽崽给排除掉了,一来是年纪小,时间上对不上,二来是她们没可能出宫见外男,可以直接排除掉。

  这么一对比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年长的三位公主了。

  长女清河公主静柔,今年十三岁,次女昭阳公主娇娇,今年十二岁,第三女广平公主兰惠,今年正好十岁。

  高祖视线在那几位公主身上停留的有些久,苗皇后注意到了,倒想起另外一事来:“静柔今年十三,也是时候该寻个夫婿了,早点定下,过两年再出嫁。臣妾身在内宫,外边的事情不甚了解,还得陛下做主才是。”

  静柔便是清河公主。

  “与静柔相匹配的年轻人么,我一时之间还真挑不出什么人来,罢了,左右她才十三呢,急什么?再留两年才好。”高祖想着那个敢杖毙朕公主的瘪犊子驸马还没揪出来,实在不想早早嫁女儿出去。

  虽说他跟其余几位皇帝都分析着是因为大安朝倾覆驸马方才敢如此,但假如还有别的原因呢?

  万一驸马就是个缺心眼,脑子里边少根筋呢?

  还是再等等吧。

  高祖心里边这么盘算着,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压低声音,嘱咐皇后:“你替我查一查,看静柔、娇娇和兰惠身边有没有多什么东西,尤其是玉佩之类的,别惊动旁人,查到了悄悄告诉我便是。”

  苗皇后听他这样你你我我的称呼,脸上笑意渐起,虽然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多问:“若有结果,我再同你说。”

  宫宴结束之后高祖不曾返回太极殿,令栾安国随从,父子俩一道往城郊的皇家猎场去。

  栾正焕自马背上夺取江山,高祖也是如此,引弓向无虚发,催马在丛林间连发数箭,射无不中。

  相较于他的骁勇矫健,栾安国便要沉稳些,他不与父亲争猎物,箭也发的不多,但胜在每箭必中,大抵是因为有过数次坐镇军营的经历在,较之同龄人更见稳妥。

  父子俩身下所驭皆是名马,禁军所骑乘的马匹不能比拟,最开始的时候扈从们还跟随在后,没过多久,面前便失去了那父子俩的踪影,正毫无头绪之时,却听不远处丛林中传来一声熊吼,山林为之震颤,大惊之余,匆忙奔马而去。

  大敌当前,些微闪失或许就是生死之隔。

  栾安国饶是心思沉稳,眸光中也不免显露出几分慌乱,拈弓搭箭在手,又下意识去看父亲,希望能从他那里寻求些许依靠,哪知他目光一侧,却见皇帝端坐马上,并不曾引弓,只陪在一侧,目光温和而勉励的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他忽然间回想起儿时父亲教自己骑马的场景来。

  “别怕,”他后背绷紧如弓弦,高祖反倒笑了,安抚他说:“阿爹在这儿,能兜得住。”

  栾安国心绪随之一安,定了心神,对准前方巨熊心口猛然发出一箭,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箭矢半入巨熊胸膛,剧痛之下,那猛兽发疯似的向前方扑来。

  栾安国不慌不忙,调转马头躲避开,旋即连发三箭,势如破竹,直取那巨熊要害处。

  一阵令人牙酸的震响声传入耳中,旋即便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栾安国迅速调转马头再次躲避,以免被巨熊倒下时砸断的树木枝干伤到,只是听到这声音时,向来沉稳的脸色也不禁涌现出几分少年才有的雀跃昂扬。

  禁军们闻声而至,便见一头棕灰色巨熊倒地不起,身下几棵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木被一折而断,可知倒地时力道究竟有多大,惊诧之余,纷纷下马请罪:“臣等救驾来迟,望请陛下恕罪。”

  “怪不得你们,起来吧,”高祖勒住缰绳,神态自若:“小儿辈杀一熊,无他。”

  众人知晓皇帝骁勇,先前皆以为引弓射杀这头熊的是皇帝,现下听高祖分说,才知道此熊竟为皇长子所猎杀,纷纷称赞道:“殿下骁勇,有当今之风!”

  “人道是虎父焉有犬子,果然如此!”

  只有栾安国看见巨熊后颈处没入一支箭矢,深及骨肉,唯有雪白的箭羽裸露在外,可知那一箭力度究竟有多大。

  父子二人来此游猎并不曾专门准备弓箭,是以无从区分箭矢究竟为谁所有,但栾安国心知肚明,以自己当时所处的位置,是决计射不到那巨熊后颈的,发那一箭的人只可能是皇帝。

  他微微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含笑推辞禁军们的称誉,听皇帝吩咐人将这头巨熊运回宫中,叫苗皇后也来瞧个热闹。

  这些琐事自有扈从们去安排,父子二人拨马返程,皇帝一路上心情舒畅,同禁军统领诸多闲话,栾安国也不插嘴,只等那二人停了之后,方才催马靠近些许,有些不自在的叫了声:“阿爹。”

  高祖回头看他一眼,马鞭在他微黑的脸颊上蹭了蹭,笑骂道:“傻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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