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绾绾抱着杨宁来至正堂,额头已是微微出汗,边唤着父亲,边往后面走。老者听得唤他,赶过来一看,待看到女儿怀里抱着杨宁,便心知不妙,上前接过杨宁搂在怀里,边用手背触摸其额头边问道:“多久了?”

  绾绾道:“半盏茶也不到。”老者点了点头也不答话,抱着杨宁向厢房走去,边走边道:“取白芨,泽泻各两钱,再取陈皮,神曲,香附,策附子各三钱水煎之。”绾绾点头后便转身去准备,“等等……”绾绾闻言疑惑地看向父亲:“爹,怎么了?”

  老者犹豫片刻后道:“再取晨禽便白二两来。”绾绾瞪大了眼睛道:“爹,取什么?”老者跺了跺脚,索性直白道:“再取鸡屎白二两来,快!”

  这次楼绾绾去了好久才回到厢房,手里用湿布裹着捧了药壶过来放下,父亲吩咐的几味药都在里面了。

  她看到杨宁闭目平躺在床上,父亲正坐在床边给他施针,人已经不抖了,只是腹大如鼓,好像比平时更大了些。

  老者在其脐中上四寸扎下一根银针,随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女儿道:“药煎好了?”

  绾绾点头称是。老者又道:“晨禽便白入药了吧?”绾绾依旧点头称是,老者点了点头,道:“一炷香后,收针给他服下。”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只在厢房门口留下长长的一声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转醒,可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始终不愿睁开,因他实在困极,只盼再睡个几天才好。他腹痛已经过去,除了身上各处穴位有些酸痛之外没有其他异状。

  不一会,杨宁于半梦半醒之中听到大伯的声音道:“等宁儿醒来后,取广木香二钱三分,乳香一钱三分,雄黄二钱二分,明矾四分捻为细末,以五灵脂为引,每服五钱,黄酒送下。”

  大伯说完,随即听到一阵轻微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似是阿姊取了什么东西过去。

  只听阿姊涩声道:“只余两颗,爹,我们怎么办啊?”杨宁听到大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如锤一般撞击在杨宁的心头。只听阿姊又道:“爹,就没有其他药物可以代替吗?”

  翌日清晨,杨宁爬起来叠好床被,拿了本书便钻进厨房。一阵忙活过后,等他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一个盛满粥的碗,只见他边吃边放声大喊道:“大伯,阿姊,起床吃饭了。”

  话音未落,就见阿姊披着一件藏青色外袍推门出来,秀发未梳,领口未系,显然是一宿和衣而眠,她出来一看见杨宁,登时笑逐颜开:“小鬼,你醒了呀?”

  杨宁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吞下,点了点头含糊道:“快喊大伯起来吃饭。”说罢转身回到厨房。他放下碗筷,独自走到前院穿堂口坐了。

  院中花树抽芽,如翡翠结枝,墙边大树梨花压海棠,似雪覆眉梢。

  杨宁正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出神,突然右手边似被人碰了一下,他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脸,秀发只简单地用簪子束在脑后,迷离睡眼,不施粉黛,却难掩她朗目疏眉,灼灼其华!

  此刻她也望向杨宁原先所看之处,两颊带笑地并不言语,杨宁道:“阿姊,你怎么不去吃饭?”只听阿姊答非所问道:“宁儿,你告诉阿姊,你长到这么大,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杨宁想了想,握紧了手里的书没有说话。阿姊似乎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笑道:“是考取功名吧?除了这个还有吗?”

  此刻的杨宁就在阿姊身侧,阿姊说话时的语带檀香,令杨宁不由屏息低头,但声音却很坚定地道:“有!”

  阿姊眼中神采一显,追问道:“是什么?”

  只听得一句:“和阿姊一直一直在一起。”女子便登时红透脖颈,片刻后又不禁想起杨宁的病离不开五灵脂,而五灵脂已然殆尽,终是止不住地潸然泪下。

  发觉自己落泪,生怕被一旁的杨宁瞧见,慌忙用手去擦。杨宁见到阿姊流泪,登时心里一紧,手足无措地道:“阿姊,阿姊,对不起,我……”

  女子几下擦干泪水,转首对杨宁强颜道:“堂口风大,竟不小心被迷了眼。”

  说完不待杨宁张口,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湖绿色金缕花的桃形香囊,递给杨宁,道:“天越来越热了,林中蚊虫多,你且把它带在身上,就不招咬了。”说罢起身离去。

  杨宁边用手指小心地摩挲着,边低头看向手里的香囊,正面是用金累丝绣成的荷花,栩栩如生,再反过来一看,赫然一针一线地绣着一个“杨”字。

  手指尖似乎尚留余温,杨宁俯首一嗅,一阵馥郁的麝香沁入心脾,杨宁心神顿觉一爽。

  次日午饭桌上,楼老深深环视了餐堂一眼,眼中不舍之意稍显即没,对着杨宁笑道:“宁儿,用过饭后帮你阿姊打点行囊,我们去渭南小住时日。”杨宁大感不解,便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别处住。”楼老就以林中僻远,久居不便含混了过去,听得杨宁一头雾水,心想:“都住了这么久了,何曾听大伯讲过不方便了。”

  刚想再问个分明,又见阿姊神色如常,心中便已明悟,这定是大伯和阿姊商议后决定的。他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当时是,大明发生了旷古未有之天灾,是自书典所记以来,未之有也,可谓最离奇,最浩大,最频繁。

  水灾,旱灾,虫灾,地震,瘟疫等终而复始,交替往复,中原山河,两京一十三省亿兆子民,无不受其荼毒。

  时有读书人叹曰:岂非天要亡我大明耶!而天灾过后,更为甚者,便是人祸!

  时任陕西巡抚卓铭川只知一味逢迎上意,严令官吏督责税赋,农民“皮骨已尽,救死不赡”,除了反抗,已无生路。

  终于叛乱爆发,前有农民王二、种光道等,聚集灾民数百,以墨涂面,揭竿而起,杀知县,攻城寨,饥民群起响应,声势日大。

  后有高迎翔,王嘉胤,张献忠等相继在各地造反,王二即率队与之汇合,自此,星火终成燎原之势!战火延及陕西全境。

  商南地处三省交汇之处,衔豫接楚,自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

  但更重要的,是出产五灵脂。

  商南西城城门紧闭,仅开小缝容百姓探亲采买,多事之秋,官府早已下令禁绝行商,纵是百姓进出也要严加盘问。城楼上站满了长刀硬弩的兵士,不时有卫队来回巡逻,兵戈抢攘。

  城门口有那一行三人,也要进城,正在城门口接受盘问。

  守城兵士向当先一名老者问道:“哪里人氏?”老者用一口地道方言回道:“洛南人。”兵士皱眉道:“这兵荒马乱的,来商南干嘛?”边说目光边看向后方,老者手牵毛驴,驴背上坐着一孩童,肚大无比,待看到旁边俏立着的女子时,便再也拔不动目光,只见那女子虽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风姿。

  “日子难过呀,家中余粮已尽,老朽不得已才携全家来商南投奔亲戚。”

  那士兵全然没有听进去,张着嘴看着看着身后,直到后面有人催促,这才醒悟过来,忙侧身让路,道:“走吧!”

  三人长出一口气,老者拱手谢过,便在这时,城门口一身穿百户军服的人走了过来,嚷道:“慢着!”

  此人看上去三十多岁,长面络腮,名唤王海,是此处千户所一名百户,方才他在一旁巡视城门,早就注意到了那名女子,立时心猿意马起来,看见他们一行人被放行,立刻出来阻拦。

  他这一声下去,“呼啦”一声便有五六名手持长矛的兵士将三人围住,那王海似笑非笑地背负双手走将过来,对着老者道:“家无余粮是吗?”

  老者回道:“这位大人明鉴,这年头您也知道,老朽一家人饥寒交迫,这才赶来投奔远亲。”

  王海嗤笑一声,指着驴上的少年道:“你看看贵公子的肚子,像是饥寒交迫的样子吗?”

  左右兵士无不哄然大笑。而这三人,正是杨宁一家。

  王海两步走到女子身旁,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俯首贴近绾绾的螓首深吸了一口气,状极陶醉,周围百姓无不侧目。

  绾绾自出生以来,便居于楼府,楼府以修竹为脉,以明水为络,以幽谷为肌,如世外桃源,不染尘埃,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有如此轻薄之人,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羞怒交加致使手足皆颤。

  王海家中本来也有一房美妾,还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可跟眼前女子相比,判若云泥,虽然她此刻只穿着粗布衣裳,可依旧冶丽。

  王海正想着怎么将三人扣下,再使出全部家当送给千户大人,请千户出面迫使她嫁给自己呢,忽觉后脑被什么东西蹬了一下,他毫无防备之下被蹬的一个踉跄,狼狈不堪。

  他登时惊怒回头,只见身后一头毛驴,毛驴上坐着个幼学之年的男童,此刻正晃荡着双腿,可不正是杨宁。

  杨宁见他回头,从他呲牙一笑,道:“大叔,您吃过观音土吗?”“我吃过你大爷。”百户大怒,一把将男童从驴上拉将下来,摔到地上,楼老和绾绾急忙想去扶起,却被兵士用矛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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