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国,每至八月上旬,民间新酒的醇香就会飘出酒家门廊,盈满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在院子里摆上石榴、葡萄等时令蔬果,还有必不可少的螃蟹。等天黑了,人们便会沽酒游船,抚琴赏月,通宵达旦玩乐。

  皇宫的庆祝活动则更风雅。中秋之夜,皇帝都会在登天山举办宫宴,邀请群臣出席,曲水流觞,吟诗品酒,持续到子时。

  八月十五那日,五更天,困得眼都睁不开的陆鸢鸢就被银屏和几个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送到浴池里,从头到脚都洗了一遍,再被拎到梳妆镜前打扮。

  起得太早,陆鸢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冒出一点儿泪花。

  银屏一手拿着一个螺纹小漆盒,另一手捏着一支纤长的画笔,紧张地制止道:“公主,您别打呵欠,别流眼泪,我在给您画斜红呢!”

  所谓的斜红,是一种近日在王城贵女间十分流行的妆容画法,在外眼角用画笔勾出一条殷红细线,沿眼睑的弧度斜飞上去,显得人妩媚又娇俏。

  “……”呵欠也不让打,陆鸢鸢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不用这么隆重,随便化化就行了。”

  银屏一脸认真地说:“公主说笑了,今夜可是中秋宫宴,不止圣上要来,群臣也会携家眷出席,当然要好好打扮啊。”

  陆鸢鸢无奈,闭上眼继续任她施为。等一切都大功告成,日影已偏移至午后,快到赴宴的时刻了。

  登天山地如其名,位于漓江江畔,素来是皇家专用的赏月胜地。

  入夜后天气很凉快。宴席在山上露天的花园里举办,皇帝、谢贵妃以及几个妃嫔坐在上首。他们下方,由近至远,依次是太子、按年龄排的皇子公主、大臣和家眷们的位置。

  由于尚未行礼,陆鸢鸢没有和太子挨着坐,位置被安排在宾客席。这个角落够低调,基本没人会注意她,正合她意。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吟诗作对。

  这种文绉绉的环节,陆鸢鸢颇觉无聊,左耳进右耳出。但接下来的歌舞表演,她倒是挺喜欢的。

  只见蒙面的舞姬手执紫藤花,站在一面鼓上跳舞。手腕和脚腕系着绶带银铃,随着她旋转的动作飘飞。那么小的一面鼓,她却越旋越快,腰肢如水蛇般灵活,没有半拍踩空,足见舞技之精湛。

  陆鸢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表演,余光瞥见宫人端来月饼,也没细看,拿起来咬了口,结果差点喷出来。低头一看,她手里的“月饼”竟和现代的圆形月饼大相径庭,看形状,它似乎是从一个脸盆那么大的大饼里切下来的一小块。白花花的面饼中包裹着芝麻椒盐和核桃仁,简直是黑暗料理版的五仁月饼。

  这还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吃这个世界的月饼。一个饼就把她肚子撑满了。

  正好,歌舞在这时结束了。皇上喝得有点高了,被内侍搀扶起来,提前退宴,去后方休息,谢贵妃也跟着他离开。但临走前,皇帝还笑着让众人继续享受宴会。

  陆鸢鸢一整晚都保持着淑女的坐姿,小腿压得又酸又麻。皇帝一走,她立马得到解放,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打算出去散散步,消消食。

  这座行宫独占一座山头,大得超乎想象。等陆鸢鸢在花园里散完步,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迷路了。

  陆鸢鸢蹙了蹙眉。

  前两年中秋节,原主也来过这里,但她基本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宴会上,没有四处走动,因此,在对方的记忆里,调取不出这座行宫的地图。

  廊下,一盏盏宫灯在夜风中轻晃,如琉璃珠串,光彩照霞。陆鸢鸢扶着走廊栏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瞧见,不远处居然就是这座行宫的大门,两名守卫立在门边。去问他们,应该就知道怎么回去了。

  裙摆太长了,陆鸢鸢一边快步走去,一边提起裙摆。顾着闷头走,在转角的地方,她冷不丁撞上一面墙,闷哼着倒退一步。

  不,不是墙,而是一个高得像一堵墙的人。

  堪堪站稳,她头上就传来了越鸿懒洋洋的欠揍的声音:“躲在这里干什么?想跑?”

  这家伙的胸口里是镶了块铁板吗?怎么这么硬?

  “……”陆鸢鸢揉了揉撞疼的额头,无奈地说:“没有,我只是迷路了,想去那边问问怎么回去。”

  一放下手,借着宫灯微明的光芒,却瞧见自己的手心擦得红彤彤的一片。

  “是吗?我看你一副鬼鬼祟祟的……”越鸿嗤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意霎时一滞:“撞流血了?”

  “不是。应该是我额头的花钿。我的宫女给我画的,被你的衣服抹糊了。”

  陆鸢鸢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因没有镜子,看不到额头的情形,她越擦,那团红色越有晕开的趋势。越鸿看不过去,一把夺过她的手帕:“行了行了,越擦越脏,我给你擦吧。”

  他夺过她的丝帕,给她擦了起来。没擦几下,陆鸢鸢就低低地抽气,抱怨:“好痛,你别这么粗鲁……”

  “这就痛了?我都还没用力,你纸做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一说完,越鸿就想起来,这家伙的脸,他用一点点力气就会捏红。也许是真的受不住他的手劲儿,顿了顿,还是放轻了点儿。

  丝帕在眼前晃来晃去,陆鸢鸢干脆闭上眼,任由他擦。

  可过了好一会儿,那丝帕是动得越来越慢,越鸿又一直不说话。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便睁开眸子:“好了吗?”

  琉璃灯盏,华光剔透。越鸿似乎正看着她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料不到她突然睁眼,他有些不自在,将手帕丢回给去:“好了!”

  陆鸢鸢道谢,低头,折起手帕。这时,越鸿低低的声音传来:“喂,我问你,你那天为什么救我?”

  然而,话一出口,越鸿似乎就懊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有些烦躁地改口:“算了,我换个问题。你救了我,想要什么报答?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越鸿是《魅仙缘》的备选男主,得他一个承诺,说不定将来会有很大用处。陆鸢鸢略一思索,问:“什么都可以吗?”

  “对,别磨磨唧唧的了,说吧。”

  然而,不等陆鸢鸢提出要求,两人同时听见,行宫那两扇厚重的铆钉木门外,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紧接着,便是一声落地的闷响。光凭声音,也能想象出一个人心急火燎地从马上滚下地的模样。

  “急报!急报!快开门,我有急报要马上传给皇上!”

  嘶吼刺破黑夜的寂静。两个守门的御林军对视一眼,问:“来者何人?什么急报?”

  “我乃信使,带了从边关传来的十万火急的情报!燕国——燕国撕毁停战协约,三天前突然起兵,已经攻占了我大雍一座城池!”

  犹如一道惊雷劈落,陆鸢鸢瞬间愣住,越鸿也看了过去。

  寂静笼罩了这个清寒的秋夜,宫门内外三人的对话,清晰地随风飘来。

  “什么?!燕国起兵?!”

  “此事当真?!”

  “金子都没这么真!张将军特意嘱托我,务必尽快将急报传至王城,也一定要看好燕国公主,不能让她跑了!”

  “说得对,燕国言而无信,着实可恶,我们绝对不能轻饶燕国公主,定要拿她杀鸡儆猴,祭我军中英魂!”

  ……

  寒意爬上后颈,陆鸢鸢脸色苍白,却感觉自己找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

  当年,燕国送给雍国的不止有和亲公主,还有几座城池,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休养生息数年后,他们是天晴了雨停了觉得自己又行了,重挑战火,为的是收复失地。

  这么做,也等于是放弃了她这个公主,把她丢在雍国等死的意思。

  这个世道,公主不能继承皇位,她们的命,比起实打实的国家利益,是分文不值的。

  两国反目,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一定是被捏在雍国手里的她。

  难道,这就是原主离开凡人界,从一个和亲公主成为蜀山弟子的契机?

  按时间,也确实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可是,从燕国撕毁停战条约开始,到她被带上蜀山,这中间到底经历了多少个环节?

  陆鸢鸢紧捏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等这个消息传到雍国皇帝耳中,她会被如何对待?

  念在她过去这三年还算本分,又是一个已经被亲人放弃、没有任何力量支持、翻不出花来的公主,留她一命?

  绝不可能。

  雍国被人公然踩脸,若不砍杀她,这不叫仁慈,而叫软弱。日后,它将再也无法在诸国面前立威。

  如果她是皇子,那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会被大雍留作人质,用来威胁燕国。

  但她是公主。所以,她必死无疑。

  但这又和未来的发展相悖了——雍国的死牢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若她被关进去了,又是怎么遇到蜀山修士的?

  难不成有人劫狱?亦或是,她没有被关入死牢?

  她应该趁着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偷听到急报,逃出登天山吗?

  可是,越鸿就在她身边,她能怎么逃?

  她该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陆鸢鸢的思绪飞快转动,慢慢地将后背贴在墙上。这时,她的手腕却突然被捏住了,力气大得她有些疼。

  越鸿慢慢回过头来,双目直直地盯着她,似是燃灼着两簇古怪的火苗。

  陆鸢鸢忍着疼,仰起头,她心里没底,可面上不显,神情堪称哀婉和楚楚可怜,无声地冲他做了几个口型。

  ——你要送我去死了吗?

  一说完,越鸿就骤然加大捏她手腕的力气,痛得她想尖叫。

  那厢,御林军已经打开宫门,将那战报的竹筒接过,只留一人继续看守大门,另一人速速进去传信。

  眼看,就要经过两人所在的地方了。

  越鸿的脸色变幻几许,仿佛经历了好一番挣扎,终于,一咬牙,下定决心,将陆鸢鸢往暗处一推。当那御林军路过他们前方时,他一个手刀劈下,将对方劈晕过去。

  御林军哼也没哼一声,就晕过去了。

  越鸿将昏迷的人拖至暗处,弯腰,拾起滚到他鞋边的竹筒。

  陆鸢鸢惊呆了。

  越鸿大步上来,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向行宫另一个方向,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将她推到马上。

  骏马一路疾驰下山,枝叶如鞭子一样打在他们头面上。来到半山腰,越鸿猛地勒马,有些粗鲁地将陆鸢鸢弄到马下。

  陆鸢鸢踉跄一下,坐在地上。

  “燕国公主偷听到边关急报,将使者打晕,独自逃走。她听说登天山后面有一条密道能下山,前往漓江渡口。那里停泊着大量异域商人的船只,每天从早到晚,都有船只发出,日行千里。她想,虽然自己没有身份文牒,但那些商人在商路上走多了,门路又广又杂,只要给他们金子,伪装成他们的奴仆,也许她有机会逃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活下来。”越鸿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天亮前,三皇子才发现晕倒的侍卫,拾起边关急报,交给皇帝。”

  他在说什么?

  乱了节拍的心跳,如鼓点急奏,陆鸢鸢抓住地上的草,和马上的少年对视,因背着光,她只能看见对方幽暗的双目。突然,她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越鸿受过她救命之恩,不想亲手押她去死。他也知道,她不过是战争的牺牲品,留下来必死无疑。可作为雍国三皇子,他亦不能助她逃跑,更不能包庇她,因为那无异于叛国,也会将他的母族置于危险之中。

  所以,他当做没看到她,给她一晚上时间,让她试着去走一条结果未知的生路。

  能不能躲开盘查,逃出生天,就看她的命了。

  说实话,陆鸢鸢本来只是想试探越鸿,看他能不能为她求情。这个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或许,这也是救命之恩的连锁反应?

  不敢再细想耽搁,陆鸢鸢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沿着山路,往前跑去。

  逃吧!

  跑出几十米,陆鸢鸢往后扫了一眼,却瞥见寒芒闪烁。定睛一看,越鸿竟然取下了马匹身旁的弓箭,展弓,以箭头对准了她!

  陆鸢鸢心中大骇,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求生本能让她往前一扑。

  “嗖”一声,箭矢裹挟着冷风,擦过她的衣裳。

  尾羽嗡鸣,泥土四溅。

  陆鸢鸢手掌撑地,划开一道伤口,却感觉不到利箭穿身的疼痛。她惊魂未定地抬头,见到那支箭矢深深插进了她前方的泥土里——那里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在蠕动的东西,似是头发。被箭射中,它猛地往后一缩,缩回了黑暗的丛林里。

  与此同时,陆鸢鸢的脑海里响起系统的一连串提示音:

  “叮!初级副本【撞煞】支线概率触发,剧情开始延伸!”

  “叮!请宿主接收副本新资料!”

  “叮!请宿主尽快清场,勿要伤及无辜,否则将有惩罚落下!”

  陆鸢鸢:“……”

  这是系统的乌鸦嘴灵验了吗?

  那个进度条卡在99%的副本BOSS,真的回来找她了?

  身后风起,骏马嘶鸣。越鸿一夹马腹,朝她奔来,急急地转了个弯,便要将她拉上马,怒道:“愣什么!先离开这里!”

  系统说得明白,这次的危险是冲她来的。陆鸢鸢往后躲开了越鸿的手,抬头看他,这一次,没有虚与委蛇或是假装柔弱恐惧,她露出一抹短促的淡笑:“越鸿,谢谢你。”

  趁着越鸿怔愣,她在电光火石间,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扎向马屁股。骏马吃痛,不再听主人使唤,载着越鸿狂奔而去。

  陆鸢鸢手里握着滴血的簪子,听见身后有一阵悉索爬动的声音,在迅速靠近。转瞬,她就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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