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我爸就感觉嗓子不舒服。他当是偶感风寒,没有吃药,想用自身抵抗力对付。

  我爸个子不高,一米六多一点,长年在山里背着大药箱出诊,还干农活,自家的活要干,我大爸、二爸、大姑、小姑家的活他都帮着干,所以非常精壮。

  记忆中,我爸双臂能抱着木头电线杆子,身体平行地面,搞个“展旗式”;还能双脚夹着电线杆子,靠两臂力量往上头倒爬。也许,他搞体操能折腾出世界冠军来。

  可那一次,一连好些日子,我爸的嗓子还是没好,还咳嗽,咳嗽的声音很怪,像沙哑的公鸡叫,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来。他扛不住了,给自己开药,西药、中药都在弄,结果还是没见好。

  终于在为我办满月酒那天,我爸喝多了点酒,咳嗽连血都咳出来了,晕倒,人事不省。

  大姑父、小姑父、外公和我大舅连忙绑了躺椅做滑竿,轮流抬着把我爸往镇上卫生院送。

  喜庆的一场满月酒,搞得有点扫兴。我爸捡来的小公狗----小花,也长了四十多天了,还跟着外公他们身后追,幼嫩“汪汪”地叫个不停。

  大姑、小姑和外婆留在家里,先招呼客人,收拾家里。我在我妈怀抱里哇哇大哭,我妈也哭,也怕我爸怎么怎么了。

  三奶奶看出了问题来,把我妈叫到一边,问我爸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事?

  我妈想了想,就说起我爸吃公鸡的事情来。她怕我那脾气有点躁的爸,一直也不敢说的,还是三奶奶再三追问,才说了。

  三奶奶一听,大惊失色,连说我爸简直是不听话呀不听话呀,不吃就要饿死吗?

  实际上,那时我家里的条件不错,生活也好,但爸和大姑、小姑都从小没爹没妈,过了苦日子的,懂得节省。

  三奶奶也没声张,拄着拐杖就回许家大院子去了,把自己关在老屋里三天才出来。她的老屋,从来不让什么人进的。

  那个时候,我爸都在南充市中心医院躺了两天了,我们全家老小都去了。盘龙镇卫生院根本没办法,直接让往市里送。中心医院的医生检查说他喉咙、胃都问题严重,怀疑是癌症,但还没确诊。吃东西没办法,只能输液。

  第四天,我爸说想吃锅盔(我们四川用铁板煎的麦面馍,白里带糊黄,干脆脆,香滋滋),护士说他喉咙和胃都不好,不能吃这种硬食。

  我爸发火了,从病床上起来,精神头好得很,拔了针头就要出去自己买。他就这个脾气,家里人拗不过,大姑就含着泪去买了一个回来。大姑也比较信这些,怕她弟弟是回光返照。

  我爸狼吞虎咽吃了一个,还要吃。这可把医生护士和家人惊呆了,但医生说:许医生,还是不吃了吧,过过口瘾就行了,身体要紧啊!

  结果我爸说他喉咙不痛了,胃也没事了。医生不信,一检查,妈呀,我爸全好了,这还没确诊,还没怎么用药呢!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一家人高兴坏了。我爸当天就出院回家,虽然消瘦,但精神非常好。回到家里,他照样背着大药箱,四处给人看病,没多久又是村里第一壮汉。

  但从那时起,我爸又多了个病人----三奶奶。爸给她诊断过,也到市医院诊断过,说是遗传性肺气肿,老咳嗽,上不来气,犯病时那个喘声如拉风箱一样,呼呼的,怪吓人。

  我妈就怀疑爸的病好得那么离奇,回来又听村里人说起,还问过三奶奶。三奶奶倒是什么也没说,只说只要许克龙好了就好了哟!

  我妈也对我爸讲过,村里好多人也有点信三奶奶,私下里对我爸也说起过。我爸还是不太信,但三奶奶的日常药钱,他倒免了。

  没办法,我曾祖父下面三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爷爷,解放前是老南充县府里做文书的,国民党员,还是抽鸦片的主,解放前夕就投诚了,随后没到批斗的年月就病死了,我奶奶也很快病逝,留下大姑、我爸、小姑,我爸是老二。

  曾祖的二儿子是我二爷爷,二奶奶过世早,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各自早早娶亲后,二爷爷也过世了。二爷爷的大儿子我叫大爸,生了两儿三女;二儿子我叫二爸,生了三儿一女,日子都过得紧。

  三爷爷不说了,抓壮丁走的时候,我兰花大姑才刚在娘胎里孕育。

  所以,曾祖父传下来的一大家人里,我爸也算是三奶奶、二爷爷、二奶奶都有拉扯之功的。他读得书,学了医,成家最晚。我大姑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何建平都上高中了,我小姑也早年结婚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我爸才娶了我妈。

  我爸是1950年的,32岁那年才有了我。他成年后,多半的精力也放在照顾一大家人身上,农活上帮忙,经济上照顾。所以,就算他脾气有些躁,性子直,大家伙都还是听他的,让着他。

  那些年月,虽然大家穷,但真的重亲情,穷得拧成一条绳一样。

  日子就那么穷过着。小花狗随时都跟着我,陪我一起成长着。

  三奶奶病不重的时候,也爱到我们家来,看着我就爱抱,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看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只不过,她再也不给人做点做收拾、打理之类的神事,渐渐地,人们都快忘记了她会这一行。

  我三岁那年,又多了一个妹妹----许丫姑,因为是超生,罚款三百块。交不起罚款的话,镇里是不让生的,得引产,很残忍,有妇女因此而死。

  我五岁的时候,我们许家大院子隔壁何家湾,就有一个妇女超生引产而死。从盘龙镇卫生院拉回来之后,用破旧的花布烂棉被裹尸,摆在许家大院北头半山腰的公路边上,下面垫着草席。

  停尸那个地方叫古坟垭口。我们老祖“湖广填四川”来这里搞西南大开发,后来许家一分支买下这片地方时,那里就是有三座古坟,后来1940年就被扒掉,修公路了,因为我爷爷在老县府做官,要坐洋车回来光宗耀祖,显摆。

  这个妇女家里穷,连棺材都买不起。我们村里人都去围观,三奶奶正病着,没去。

  那老旧的棉被下面,血水都渗出来了。风一吹,棉被角子翻开,白惨惨的腿上血淋淋的,肚子高高鼓起,白裤子成了血裤子。那个胎儿八个月大,引产都没引下来,妇人就大出血死了。

  丈夫何光发在尸体旁边坐着哭,骂,说要跟计生办的镇干部和医院的人打官司。其实他是个文盲,哪里知道怎么打官司呢?她八岁的女儿何青花,就在他怀里跟着哭得好凄惨,引得多少人跟着抹泪。

  那天,我妈抱着妹妹也去看了。我五岁了,虽然胆小,但也跟个猴子一样,成天喜欢上窜下跳,自然也跑去看了。小花一直跟着在我身边。

  我记得,风吹开棉被的时候,我背心突然发凉,两脚心发麻。我好像……看到棉被里的女人是活的,在动,吓得我都哭叫不出来。

  小花冲着妇女的死尸跳来跳去,汪汪狂叫不停。

  我妈见这情况,赶紧把我吼了回去。我其实怕我妈,因为她要动手打人。我爸脾气躁,但只是吼,并不动手。

  那天,我爸也吼了,叫大家别j8只顾看热闹,出点钱,帮买副棺材,帮把葬礼办了。结果还真是这样,村里一家一户出个一角几毛的,还有出五分的,就在古坟垭口摆了灵堂,帮着人家办起了丧事。

  因为那妇人不到三十岁就惨死了,三奶奶主张是尸体不入何家祠堂屋,埋何家湾阴崖子那边。但我爸说都八十年代了,不能兴那一套了,于是还依着我爸的,按正常土葬风俗走。虽然没在何家祠堂屋停尸,但也请了阴阳先生----陶家坡的陶先梦,看了风水才定日子下葬。

  让你有些失望的是,灵堂上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但是……

  发丧那天,抬棺的人有我爸,做杀猪匠的大爸、做石匠师傅的二爸,还有村里另五个壮汉,俗称八大金刚扶灵。

  请了两拨吹丧的喇叭锣鼓匠人,吹吹打打,声音惨惨。

  何光发抱着何青花,哭哭啼啼,在棺材前面举着引魂白幡子。阴阳先生陶先梦跟着,一路撒纸钱开路。

  村里不少人也跟着看热闹,远远地站在路边、田埂上。村里土狗一群群也跟着叫得欢。

  三奶奶养病,没出门,托人带话,不让我妈带我和妹妹去看,我妈也听话。于是,我就在屋子外面的竹林边看。

  我爸他们抬着棺材走过许家大院子外边的水田边上。那年冬旱,水田没水。抬着抬着,我二爸踩进了水田里,踩在有些湿润的泥土上,走得四平八稳。

  我眼睁睁看见那棺材晃了一下,然后像一座大山一样,所有的重量都往我二爸那边倾斜。可二爸抬的是棺尾,走在最后,他个子最高,又壮实。他惊叫一声,两条腿像钻子一样,压进了田里,泥土冒到裤裆处。

  我爸和大爸他们惊慌了,锣鼓匠人吓得不敢吹打了,看热闹的人们惊呼,土狗狂叫如潮,搞得场面炸了天。

  陶先梦一见也急了,桃木剑举起来,用咒语大喊大叫,还一把掐破棺材头上捆的大公鸡脖子放血撒出去。

  我爸放下抬杠,跳到田里,帮着二爸往起里撑。他对二爸大吼着:“马辣个匹的,老子才不信这个!二哥,用力,撑起来!”

  可我爸脸上青筋狂鼓,白脸膛子变关公,竟然也没能撑得起来。二爸那时都放弃了,软瘫在抬杠下,一脸冷汗,皮肤发黑。

  我当时吓得抱着我妈的腿,大哭起来。我以为二爸压死了,以为我爸也要被压死了。小花在我脚边汪汪乱叫,并不离开我。

  我爸在往死里撑,那边大爸也过来帮着撑,但就是撑不起来,压得一头乌筋冒。其他的金刚们只能干瞪眼,因为陶先梦吼了:棺材不能落地,落地大祸起!

  场面太混乱,紧张!

  陶先梦的鸡血都不管用,急得冲着大院子里吼:“三孃孃,快来帮忙救命哟,快点哟,不得了了哟,要犯重丧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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