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山松在外间听了,忍不住进來劝道:“父亲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不能辜负了皇上圣恩。”

  “皇上圣恩只有來世再报答了……”杨嗣昌毕竟是多年皇上身边的密勿大臣,涵养镇定的功夫高人一筹,话到嘴边,强忍着沒说出口,话锋一转,说道:“十余年來,流贼之所以不可制者以其长于流走,乘虚捣隙,倏忽千里,官军追则疲于奔命,防则兵分势弱,剿贼非一日之功。万幸洪亨九与孙白谷在潼关设伏,闯贼几乎全军覆沒。献贼玛瑙山大败,妻妾都给官军俘虏了。可惜郑崇俭数万人马,重重包围数月,竟给闯贼逸出,实在令人不解。可恨左良玉不听檄调,拥兵观望,贻误戎机,坐视张献忠到兴、归山中安然喘息,后到夔东与曹操合兵……”他越说越激愤,双颊潮红,呼吸沉重起來。

  万元吉担心他气坏了身子,截住话題,婉转劝道:“眼下大人治病要紧,不必心急用兵。最该做的是尽快给皇上上折子,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用兵方略缓一步再说。”

  “容我再想想。”杨嗣昌身拥厚被,围坐在床上久了,十分疲惫,万元吉告辞退出,眼泪止不住滚落下來,他实在替杨嗣昌伤心不平。尽管一再失利,但师相提出的各种方略却沒有什么疏漏,错就错在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纵有善策,亦难见诸于行,行之亦未必有效。号称十几万人马的大军,剿贼却似乎成了师相一个人的事,这种苦差就是大罗神仙也会束手无策,何况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万元吉在榻上辗转难眠,约莫三更时分,才有了一丝倦意,房门却给人敲响了,“监军大人,睡了么?”

  万元吉听出是杨山松的声音,急忙翻身起來,答应道:“大公子请进來。师相服药了沒有,病势如何?”

  “我刚才去看了,服过药后,病有点轻了,只是……,万大人!你看这个。”杨山松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來,万元吉展开一看,上面工整的抄录着一首诗: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他锁眉说道:“这是朱子的诗句,哪里來的?”

  “是家大人方才抄录的,掉在了床头,我偷偷捡了起來。”

  “玩味诗中之意,师相仍存振作雄心,徐图恢复,整顿兵甲,未必不可转败为胜,弥补二府三州十九县之失。”

  “大人再看看这个。”杨山松取出一个书简,递与万元吉道:“这是在家大人文稿中翻检出的,写给湖广巡抚宋一鹤的信函,尚未发出。愚侄担心家大人……一旦……可怎么好?务请大人明日劝解家大人,速速打起精神,议定下一步剿贼方略,为亡羊补牢之计。至于个人荣辱,暂时不必挂在心上,静待圣命,再做安排。据愚侄看,一则圣眷尚未全衰,《谕督师辅臣》诏书上说得明白,‘卿自昨年九月初六日辞朝至今,半载有余矣。无日不悬朕念。与行间将士劳苦倍尝,而须发尽白,深轸朕怀……’实是其他大臣从未有的恩遇;二则流贼情形与将士弊病,皇上也早有洞鉴,纵然……”

  “公子见解的不错。大臣中能为朝廷做事的,也只有师相大人与洪亨九两位而已。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难得人才,断不会如此接连提升,如此倚信。今日天下溃乱,岂是一二任事者之过?皇上还要用人,师相若沒有心死之哀,不会招祸。”万元吉劝慰着展信细看,信函收尾处似有绝命之意,“天降奇祸,突中襄藩,仆呕血伤心,束身俟死,无他说矣。”暗呼不妙,正要叮嘱杨山松将父亲看紧些,忽听院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随从在门外连声叫道:“大公子!大公子!……”声调既慌张又悲痛。

  杨山松霍地起身开门,惊问道:“什么事,这样惊慌?”

  那随从扑通跪在台阶上,哭道:“老爷、老爷去了。”

  “怎么会?”杨山松、万元吉顿觉嗡的一声,浑身一震,一起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小的也不知道……”

  杨山松、万元吉不暇细问,一起奔往后院。

  杨嗣昌仰面躺在床上,嘴角和鼻孔有血迹渗出,被褥、头发有些零乱,床头赫然整齐地放着督师辅臣银印一方、敕书一道、尚方剑一口。万元吉看着杨山松扑到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他垂泪拉出杨嗣昌所在袖中的一只手,指甲发青,翻看枕头,下面有一张皱巴巴的草纸,还粘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砒霜----”他心中陡然一紧,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无限酸楚地埋怨道:“师相,你何必寻此短见呢?”

  洛阳陷落的消息传入北京,崇祯大为震惊,停止上朝三日,得知福王世子朱由崧逃到安庆,特发御前银一万两,周皇后等人也凑了一万两银子,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裕民、驸马都尉冉兴让前往抚恤。二人刚刚启程,重振接到宗人府传进襄王次子福清王的紧急文书,襄阳竟然也失陷了。杨嗣昌在哪里,怎么听任张献忠四处骚扰?襄阳失陷、襄阳王身死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他片纸奏报?洛阳失陷,他当时远在四川,鞭长莫及,罪责都在河南巡抚李仙风身上,可襄阳是督师行辕的驻地,有重兵防守,怎么也落入贼人之手?崇祯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眼前是一大摞参劾杨嗣昌的奏疏,他逐一翻看,从奏折中抖落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两首诗,都是借題讽咏:

  其一:

  盐梅佐酒自无双,剿寇督师负上皇。

  本是肢端一癣疥,杨君治罢入膏肓。

  其二:

  襄阳失罢失洛阳,一鼎汤沸煮福王。

  枉负天恩干城意,束身俟死愁断肠。

  下注一行小字:京师新谣谚,不知传自何人。崇祯脸色大变,将奏折丢在案上,朝外吩咐道:“速宣六部九卿科道进宫來!”

  在外面当值的王承恩答应着,小跑着出去,不多时,科道官员都到齐了。崇祯扫视着众人,压下火气说道:“杨嗣昌在江南为朝廷出力剿贼,你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悉知军中详情?动辄上折子参劾,怎么就不体谅一下他的难处!”

  “皇上,臣等身为言官,有风闻参奏之权。”

  崇祯看了说话人一眼,问道:“左懋第,你身上补服绣得是什么?”

  “绣的是神兽獬豸。”

  “我朝补服都是太祖皇帝所定,你知道其中的深意么?”

  左懋第不愧两榜出身,引经据典,侃侃答道:“《艾子杂说》说:尧之时,有神兽曰獬豸,处廷中,辨群臣之邪辟者触而食之。《论衡》说: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乃令羊触之。《神异记》说:东北荒中有兽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名曰獬豸,一名任法兽。《异物志》说: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汉书音义》说:解豸似鹿而一角,人君刑罚得中则生于朝廷,主触不直者。太祖高皇帝以臣等为朝廷的獬豸,拾遗补缺,司职风宪,诛伐奸佞。”

  “你说得不错,有这个规矩。可你别忘了,风闻不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风闻也要据理而奏,不当妄诞。全凭意气,徒逞笔舌,岂会有公论?你说杨嗣昌拥兵自卫,迄无成功,玛瑙山不是功是什么?此功虽不能掩饰两藩沦陷之罪,但也不至于六大可斩、抄家灭门,就是死了,也要断棺戮尸!你们就那么忍心?杨嗣昌是朕特简拔用的密勿大臣,用兵不效,自有朕斟酌处罚。你们这般诋毁他,将朕置于何地?你们哪里参劾杨嗣昌,分明是朝着朕來的!”崇祯越说声调越高,他起身离案,踱步道:“杨嗣昌不易呀!临危请命,万里奔波,呕心沥血,上折子说忧心如焚,以致头发都白了。有了捷报,你们众口一词地歌功颂德;遭了败绩,你们又众口一词地讦告他,是平心之论吗?左懋第、雷縯祚,你们居司宪之位,不该揣摩朕的心思,投朕所好,以朕的好恶为是非,如此用心不公,对得住身上的补服吗?不怕獬豸顶你们、咬你们、吃你们吗?”

  左懋第嗫嚅道:“臣并无私心,只是……”

  “只是什么?”

  “襄、洛天下形胜,却给贼人轻易攻破了,可叹我大明三百年的大好河山,竟任凭贼人如此蹂躏!臣实在伤心……”左懋第呜咽失声。

  “杨嗣昌愿意如此吗?”崇祯叹气道:“你们为什么定要以攻讦为能事,而不想着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想着代朕出京督师,为天下讨贼?剿贼不是杨嗣昌个人之事,怎么出了祸端定要他一人承担?上到阁臣、六部,下到总督、巡抚、总兵、副将、知府、知县,都难辞罪愆!你们怎么不参?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到了危难时节,都推得一干二净?忠心何在,天良何在?这些折子朕都留中不发,存入内阁大库,你们告老还乡的时候,朕再赐还,永为戒鉴。”

  左懋第并未心服,叩头道:“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吧!”

  “朕自会向天下交待。”崇祯见他咄咄逼人,冷笑一声,说道:“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流贼横行,竟致亲叔不保,都是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朕下罪己诏,反躬自省,足以谢天下了吧?”

  众人一起跪倒,左懋第身边的臣子纷纷伸手拉他的袍袖、衣襟甚至靴子,崇祯怒道:“不必拦他,他有什么话尽管说出來!”

  正在僵持,王承恩匆匆进來,禀报道:“万岁爷,襄阳六百里加急文书。”

  崇祯一把抓过來,拆开看了,默然不语,脸上悲怒交加,捏在手中的文书微微抖动,瑟瑟作响。乾清宫里一时寂静异常,听得到红罗炭嘶嘶的燃烧声。众官跪伏在地,王承恩鹄立一旁,都盯着崇祯手中的文书,不知道出了什么惊天大事。良久,崇祯才长长叹息一声,凄然道:“朕想责罚他也不能了,杨嗣昌三月一日已故去。你们下去吧!朕要亲笔写一篇祭文给他。”

  柳泉居的雅座里,吴昌时独自喝着黄酒,吃了半壶酒,一身便装的王德化推门进來,他急忙起身让座,王德化摆手道:“不必客气,教你久等了。咱从司礼监衙门刚出來,就给皇上召入宫里,问了问首辅薛国观的动静。他听说皇上召见科道言官时对阁臣不满,一夜坐卧不安。”

  “若不是他如此尸位素餐,流贼也不至于猖獗难剿。”吴昌时将王德化让到上座,他心里早将薛国观恨入骨髓,京察之前,他托外甥王陛彦送了银子,吏部郎中一职已经薛国观口允,不料却到了清水衙门礼部做了个主事,其中的缘由竟沒有一言片语交待,他多次乘向王德化送礼之机抱怨。

  王德化微笑道:“來之老弟,你不用心急,这次你大可出那口怨气了。”

  “多谢公公。”吴昌时眼光一炽,忙给他斟满酒。

  “不必谢咱,多行不义必自毙,都是他自家做下的孽!”王德化端杯喝了,用筷子夹起一块龙卵吃下,说道:“做官么,贪赃枉法的事难免,但不可过贪,只往自家怀里扒拉银子,手缝儿里一点也不漏出來,总想着蝎子尾巴独一份儿,那怎么成?当年他那两桩卖官鬻爵的买卖,你也知道。咱们厂卫侦知了,只是想分点儿银子花花,并不是非得与他为难。他可好,竟密奏给了皇上,说厂卫扰民。后來竟当着皇上的面儿说我的坏话,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可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次皇上平台召对,闲谈之间,叹息道:‘眼下贪贿成风,奈何!奈何!’薛国观瞟了咱一眼,说什么:“倘若东厂得人,大小朝臣哪个敢徇私?’当时吓得咱汗流浃背,一句话也不敢辩解。出宫后,咱都沒回司礼监衙门,直奔东厂,将这事跟曹化淳说了,派了十几个得力档头、番子,昼夜盯在薛国观的府第周围,看他怎么干净?”

  “想必有所获了?”

  “他怎么少得了把柄?咱之所以一直隐忍未发,是时机不到。如今是时候了,前些日子他向皇上进言命戚畹捐银助饷,周国丈、田国丈等皇亲国戚人人自危,恨得咬牙切齿,皇五子因此丧命,那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呀!这账也要算在他身上。他自以为很得皇上信任,什么银子也敢拿,贪赃纳贿竟牵扯到流贼身上,这不是自家找死么?”

  “他与流贼有往來?”吴昌时吃了一惊。

  “可不是么!张献忠被左良玉追剿得无处藏身,派手下叫马元利的带着许多金银珠宝进京献给薛国观,想要归顺朝廷,他贪财贪功,十分卖力,这才有熊文灿招降,也就埋下了谷城之变的隐患。”

  “公公怎么拖到此时?”

  “薛国观尚未利令智昏,收银子的时候已想好了退路。谷城之变,有熊文灿做替罪羊,奈何不了他。如今却不同了,流贼横行,督师杨嗣昌沙市死难,皇上心情坏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奏折中发现了两首歪诗,嘲讽皇上倚重杨嗣昌,竟胡说咱们大明朝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皇上命曹化淳暗地查访,估计难以查实,但这些折子都是由内阁送入宫的,薛国观身为首辅,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王德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道:“这是所有出入过薛府的人名单,备了什么礼物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斟酌着用吧!只要上折子参劾,皇上势必命咱们查访,看他怎么躲得过此劫?”

  “薛国观树敌甚多,只要我上了折子,跟进的想必不会少。”吴昌时阴恻恻地说道:“先拔了老虎的牙,看它怎么咬人?只要它咬不得人,很快就会变成死虎。若要摆布薛国观,先将他逐出朝廷。”

  “嗯!你托咱贡给田贵妃的那些象生花,已送进了承乾宫,娘娘见了满心欢喜,她说虽不便举荐周玉绳,但可找时机在皇上面前提提他的名字,给皇上提个醒儿。”

  “如能这样,已是难得了。”

  王德化咂了一口酒道:“单这样做还不行,皇上英明刻察,贵妃说多了反会弄巧成拙,将事办糟了。周先生最好自家上个折子,不愁皇上想不到他。”

  “好法子!”吴昌时举杯喝了,拿出一张银票递上,王德化笑吟吟地揣入怀中……

  果然,吴昌时的折子一上,戚畹们无不额手称庆,纷纷鼓动交往密切的朝臣跟着参劾,崇祯对薛国观已心存不满,等王德化查实了,不待薛国观自己奏辩,便写了一道手谕:薛国观身任首辅,贪渎营私,成何话说!着五府、九卿、科、道官即这议处奏闻!墙倒众人推,众人齐议致仕回籍,薛国观灰溜溜回了山西老家。不久,周延儒上的请安折子到了,睹物思人,崇祯果然想起他的诸多好处,在折子上批道:“还是他做。”

  圣旨还沒发下,吴昌时已经得知,立时派仆人王成带着书信回太仓。张溥用蓑衣裱法将散碎纸片重新裱好,连夜赶往南京,周延儒正在那里寓居。见面后,他拜贺道:“宫里传來消息,恩师起复的旨意就要颁下。”

  “天如,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周延儒大喜,随即叹息道:“眼下内忧外患,首辅也不好当呀!”

  “自古乱世出豪杰,恩师改弦易辙,不愁沒人出力,不愁留下千古英名。”

  “天如,你们费尽心机,辛劳了数年,我总不该教大伙儿失望吧!起复之后,我定当锐意进取,以谢诸公。”

  张溥从怀中取出两本厚厚的册页递上道:“恩师,这两本册子一本写的是该重用的人名,一本写的是该罢黜、惩罚的人名,请恩师收好。”见周延儒接过,放入袖中,却沒注意他微蹙一下眉头。张溥心情正好,“明日在秦淮河畔定好了酒席,弟子与复社众人给恩师道贺饯行。”

  “该我谢大伙儿,怎么还要你们破费?”

  “万请恩师赏光。”

  “那我就当面谢谢大伙儿。”

  晴空万里,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巨大的楼船向北缓缓行驶,高高的桅杆商挂着一面哦红色大旗,用黑线绣着“东山再召”四个大字,船头笙歌箫鼓,响彻两岸。张溥等复社众人揖手作别,目送船帆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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