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十九重城中的茶楼酒肆早已挂上纱灯,明黄的暮色一照,满街通黄的灯盏,仿佛一个个月饼芯。

  宽阔轩敞的街上熙来攘往,秦楼楚馆里传出的笙歌鼎沸,花天锦地的程度不亚于九州大陆上任何城镇。

  阿虞戴上白纱斗笠,带着温故熟稔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来到了红莲广场。

  广场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座朱楼碧瓦的楼台,大约三四层,高高的台阶铺着厚重的编织地毯,辉煌金碧,气派非凡。

  周围人烟浩穰,众人逐队成群,将楼台团团围住,身穿黑斗篷的男人正在维持广场上的秩序。

  楼台上垂坠的帷幔重重,重纱下朦朦胧胧地立着一道人影,众人似是在等待他的讲演。

  温故被裹挟在拥挤的人群里,正想向打听身旁人打听这什么情况,阿虞清耳悦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温少侠,你能帮我挑朵簪花么?”

  红莲广场边缘开设许多繁华摊铺,阿虞立在一家首饰店铺前,朝着温故笑吟吟地招手。

  温故几步来到她身前,不太好意思地抿摸摸鼻尖,“我不太懂首饰。”

  阿虞捏起两支繁花锦簇的钗子,递到他眼前。

  一只梨花雪白秀雅,一只桃花艳美绝俗。

  “梨花的更适合你。”温故凭借直觉挑了一个。

  阿虞轻轻放下桃花簪花,将温故选中的钗子递给一旁等候的店家,“店家,可是能在簪花上刻字?”

  店家点头称是。

  阿虞掀起帽檐,瞥了一眼处在状况外的温故,“烦请刻上‘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店家拿了簪花,回到店内取刀刻字。

  本着来都来了,温故仔细瞧着摊位上的簪花,想给妙真师姐挑一个见面礼。

  阿虞伸出白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到怎么进魔宫了没有?”

  “暂时没有。”温故如实回答。

  阿虞“扑哧”笑出来,“我独身一人游历名山胜川,若你打消进魔宫的主意,我不介意路上多个伴。”

  温故摇摇头,温声说:“你独自在外多加小心,万事珍重。”

  阿虞不说话,含笑的双眸望着他,此时广场上金鼓齐鸣,人声一瞬间沸腾,高台上重重的帷幕拉开,里面站着一位朱颜鹤发的老者。

  正是温故熟悉的大祭司。

  三年不见,大祭司精神焕发,手中端着一卷厚重名单,脸上挂着意气飞扬的笑容,雄厚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经过我们三年的不懈努力,共计培养出具备优良修行资质与良好道德传统五万九千七百人,向东华洲输送八千名炼丹师人才……”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招生日,再此感谢魔尊深仁厚泽,令我一族扬眉吐气!”

  台下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希望引起大祭司的注意。

  “啥时候招生?我从西海赶了一年的路,就等着这次机会。”

  “真免费的?包吃包住分文不取?”

  广场上气氛热火朝天,温故没想到随口一提的招生事业竟然进展的如此成功,方才在路上见了不少来做生意的人族,真应了他曾经说过“我有一个梦想”。

  阿虞轻声感叹:“魔尊虽然凛若冰霜,但他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城中的百姓敬他如神明,连我在东海国都听闻他的壮举。”

  “魔尊真厉害。”温故羞怯抿着嘴唇笑。

  首饰店主刻好了诗词,阿虞拿过簪花却并未戴在头上,伸手施施然递给温故,“温少侠,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这只钗子留给你。”

  温故接过来,在指间转动响起金钗碰撞的叮叮当当脆响,“为何留给我?”

  阿虞扯下帽檐上的白纱,遮住面容,明快直白地说:“常言睹物思人,少侠若是想起我,便拿出簪子瞧一眼,若是想不起,便将他丢在首饰箱里,往后赠人也罢,丢了也罢,全凭少侠。”

  “谢过七公主。”

  温故妥帖地收进怀里,一个疏离的称呼客客气气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阿虞笑声爽脆清朗,朝人群里走去,“若是有一日你后悔,便拿钗子来寻我,我既往不咎。”

  沾着笑意的尾音淹没在喧哗的人声。

  温故抬起眼,阿虞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不禁笑一下,轻轻摸摸胸口冰凉的钗子。

  ……

  殿宇里灯烛辉煌。

  金漆的柱子明光锃亮,灯笼面描绘的龙纹在柱子上投射出幽深的阴影。

  红木的案几上周边零散放着几件流光溢彩的法器,半卷半舒的书卷,中心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深褐色葫芦,一双清瘦削直的手正在为葫芦慢条斯理系上红绳。

  “元九渊,你真是疯魔了,海神的法器你都敢抢。”

  说话的人是镜非明,三年来他第四次来到十九重城,他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若不是元九渊搅得天崩地裂,九州大陆上的守护神苦不堪言,纷纷找他怨声载道,烦得他不得不出面解决。

  元九渊低垂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葫芦,轻柔理了理葫芦上的红绳,像是在为情人画眉般温柔。

  镜非明早已习惯他这幅毫无顾忌的样子,端着酒盏喝口酒压压胸口里的火气,若不是这三年元九渊修为突飞猛进,如他所说的“涅槃之体”,仙魔同修的状态下竟然距离仙门一步之遥。

  正是因为如此,镜非明才和他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手抢回来,“我知你为了温故在所不惜,但你终是玄月宗的弟子,是夷道的徒弟,他很是担心你,三番两次想来瞧瞧你,都被我拦下了。”

  “妙真徐复二人为你茶不思,饭不想,连封敖都惦念你的安危,你若是还有心,就振作起来,回到宗门里,别待在十九重城里当你的魔尊了。”

  元九渊抬起眼,低低嘲谑笑一声,“我一个歪门邪道,辱没你们名门正派的脸面了?”

  镜非明定定盯着他,冷冷地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歪门邪道,你若练得诸神剑诀此等光明正大的剑术,我佩服你的聪明才智,可你连灵漩邪光这等阴毒的功法都使得出来,我真后悔当日让你练习仙魔同修。”

  元九渊指腹抚摸光滑葫芦表皮,“你未免太高看自己,无论你准不准许,我都会如此。”

  “你和心无垠太像了。”

  镜非明说完,心中想到,不是像心无垠,是比心无垠更心狠手毒。

  元九渊挑起眉,轻描淡写地说:“真君何必假仁假义,你们玄月宗自称名门正道,可天道峰的薛真人妄图用九宫血虫害我性命,真君不闻不问,如今我不过杀了该杀之人,夺人宝物亦是迫不得已,何必来管我的闲事?”

  镜非明深深地闭上眼,“我不理宗门诸事,若是知晓,必然会管。”

  “你若知晓我有今日,应当谢你的大弟子为宗门除害。”

  元九渊抄起案几上流光溢彩的玉尺法器,在手中轻轻一捻,变成了荧光的碎末,随手装填进葫芦之中。

  镜非明睁开眼,抿一口杯中美酒,颇为无奈地说:“看来这世界上只有温故能管得了你。”

  “我到希望他管我。”

  元九渊瞧着掌中闪烁银色的光点,声音蓦然变得柔和。

  此刻夜色浓重,大祭司手执禅杖登上殿来,肃然虔敬一行礼,“魔尊,今日招生事宜一切捷顺。”

  元九渊抬起头,冷淡盯着他。

  平日里的琐事不必汇报魔尊,除非是出了天大的事,不然十九重城内的事情魔尊很少过问,大祭司被他看得脖子后面发凉,拄着禅杖站起身来,“还有一事。”

  没敢等到元九渊回应,大祭司立即麻溜地说道:“今天我在红莲广场遇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少侠,他想进宫面见魔尊。”

  “这我怎么能同意?魔尊乃万乘之尊,岂是一个人族的修士能见得?”

  大祭司义正言辞,察言观色见元九渊面色平静,干咳一声道:“何况魔尊不好男色不好女色,于是乎我拒绝了他。”

  元九渊没什么兴致听无趣的琐事,抄起另一件从海神的宫里借来的法宝,揉成银光闪闪的碎末,灌溉进葫芦之中。

  大祭司看出他不耐烦,加快了语速说:“可是他长得太好看了,不做明妃太可惜了,若是魔尊有意,不如去见见他。”

  旁听的镜非明一拍手,笑眯眯地问:“有多好看?”

  “我本是不愿为此打扰魔尊,可手下的人见了他挪不开步子,再三建议我将他献给魔尊,若是他能做了明妃,将来灌顶仪式,他们也能一沾芳艳。”大祭司笑眯眯地说。

  镜非明“嘶”一声,神情十分嫌弃,“你们魔族的人可真是淫乱,不知哪个倒霉蛋让你们看上了?”

  元九渊面无表情,声音亦是没有情绪,“告诉你手下的人,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

  大祭司胆战心惊,躬身连忙说道:“属下谨遵教诲。”

  言罢,他站直身体,颤颤惊惊地说:“那个倒霉蛋好像说他叫……温故,他还诓我说报了他的名号,魔尊必然会同意见他。”

  简单的两个字节,一瞬间若悬河注水,在元九渊脑中里轰然炸响,搭在葫芦上手指下意识握紧,依旧死死盯视葫芦。

  大约过了几秒,他抬起冥暗深红的双眼,薄削的嘴唇动了动,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温故?”

  “真的是温故?”

  镜非明豁然站起身,喜出望外地说。

  “……是,温故。”大祭司意识到好像闯了大祸,不敢抬头。

  元九渊抬起手臂,掌心压住激烈滚动的眼皮,心口被一种火辣发烫的感觉占据,紧绷的嗓音发哑:“他在什么地方?”

  大祭司用袖子擦擦头上的冷汗,“他此时红莲广场上,我去把他接进宫来?”

  元九渊耳朵后的脉门勃勃跳动,和他的心跳一样快,他几乎要摁耐不住想起身飞出魔宫去见温故的冲动,可他很担忧这是黄粱一梦,“他一个人来的?”

  既然想把温故带进魔宫面见魔尊,大祭司早已打听过温故的身份,“温故与东海国的七公主一同进城,听闻他是七公主的情郎。”

  大殿上安静一瞬,火烛噼里啪啦作响。

  元九渊挪开手掌,露出一种令人恐怖胆寒的神情,嗓子里溢出很轻的笑意,“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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