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齐读本科时住的是八人间宿舍,他是老七,宿舍的老二名叫田容平,是境湖市江北近郊的一名学生,家庭条件一般,私下和丁齐的关系非常好。

  老二和丁齐说过一件事,在他接到境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报到之前,得到了一笔奖金或者说资助,来自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

  各种宗族联谊会大多是近年来出现的,最早往往是为了集资修谱,后来有更多的活动内容,由几个头面人物主动站出来负责组织与联络。江北田氏联谊会,就是由田相龙出头创建的,他自然也成为了会长。

  田相龙出身于江北郊区农村,那一带有不少人都姓田,自古属于同一个宗族。他做生意赚了大钱,便出资修谱并成立了江北田氏联谊会,其影响最大的慈善之举,就是以田氏宗族联谊会的名义,由他个人出资奖励田氏学子。

  比如在田容平参加高考的那一年,登记在田氏族谱上的学子,只要考取了国家认定的“一本”,都得到了两千元的资助。两千元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不算多,但对田容平已经不算少了,是一笔意外之财。田容平上大学想买一部档次还算过得去的智能手机,却没好意思问父母要,结果正用上了这笔钱。

  老二和田相龙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恐怕很难弄清了,差不多是远房的远房,总之是属于江北田氏的同一宗族。田容平还曾眉飞色舞地对丁齐讲过田相龙的很多事情,包括一些未经验证的小道传闻。

  可以确定的是,田相龙是在境湖市江北新区的建设中起家的,他最早是承包政府的村庄动迁和土地平整项目,积累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做房地产工程。如今公司开始转型,主要业务侧重于建材以及装饰装潢、楼宇装修、信息化设计。

  二十年前的田相龙,带着手下的队伍推平了江北的很多村庄,也拆了不少座虽然很有历史、但并没有被评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祠堂,当然也发生了很多激烈的对抗事件,原因各有不同,最后也都被他摆平了。

  还有一个小道传闻。据说田相龙发财后,有一次去庙里烧香,而且是大年初一的头炷香,出门后被一个老和尚拦住了。老和尚说他有富贵福相,但相中有缺,恐富贵难久,尤其是难保后人之富贵。

  老和尚还说了田相龙的很多事情,都非常准,让田相龙不得不信,便请教该如何化解。老和尚便叫他多做善事以积功德,这样才可以保住后人富贵。该怎么做呢?田相龙从庙里回来后便创立了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从出资修谱开始,又有了资助田氏学子之举。

  这也令田相龙赢得了很多社会赞誉,他本人则先后成了江北区与境湖市的政协委员,这也算是一种对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的肯定。

  田相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不能只用某一件事来下定论,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是吗?

  从司法鉴定的专业角度,田相龙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与田琦作案时有无刑事责任能力毫无关系,所以材料中仅仅提到了一个名字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介绍。除非田琦有家族精神病史,否则丁齐也没必要对田相龙了解更多。

  可是丁齐偏偏听说过田相龙这个人,了解他的不少事,难免会想到其他很多问题。不要忘了,丁齐还在大学里教社会心理学呢!精神病鉴定不需要考虑其他因素,只须考虑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而社会心理学则要求研究同一事件对各种社会人群的广泛影响。

  田相龙有钱有势,拥有庞大的社会资源,便有通过各种手段为其子田琦脱罪的条件,也会对相关人员造成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样,假如这个案件通过媒体传播并发酵,反而会使他在大众舆论中处于不利的地位。

  假如法庭做出了有利于田琦脱罪的判决,法官能引用的依据恐怕就是精神病司法鉴定的结论,那么鉴定人也会承担巨大压力,这个压力不是来自专业判断而是社会舆论。超出专业角度之外去看,这个鉴定其实不好做啊。

  材料上的案发时间是前天,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这份材料便已经放在了三名鉴定人之一的丁齐案前。这说明田相龙在第一时间就为田琦申请了司法鉴定,而且相关部门迅速安排好了鉴定工作,效率不可谓不惊人,这也说明了某些问题。

  丁齐下意识地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了一番田相龙的资料。恰在这时,手机的响动惊醒了沉思中的丁齐,拿起来一看,是女友佳佳来微信了。

  佳佳在北大读硕士一年级,与男友两地,当然没必要在校外租房,住的就是三人间宿舍。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一点左右联络,说几句亲密的悄悄话,或者压低声音打个电话,方便的时候还可以来一段视频通话。

  佳佳问他今天怎么没消息,是不是晚上有事却没提前说,或者已经睡着了?丁齐抬头一看已经快十二点了,赶紧回复,刚才看资料看得太认真忘了时间。

  “我今天换了个新发型,想不想看?”

  “想啊,好想看!……你们宿舍现在没人吗?”

  “她们两个都出去有事了,今晚就剩我一个,机会难得,你刚才却不联系我!”

  丁齐赶紧打开了视频通话,接下来就是恋人之间的互动,腻歪、赞美、调情等等,说着说着,佳佳突然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我做了这么多可爱的表情,你的反应却一点都不兴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丁齐已经尽量切换和调整心情了,每天这个时候,就是他最欢快的时光,但和平日的表现相比毕竟还是有一点小差异,竟然被佳佳察觉出来了,她真是非常敏感的女孩。丁齐只得解释了一番,主要是刚才看的那份材料影响心情,却没有谈具体的案件细节。

  佳佳撅着嘴道:“你们这个专业呀,总是会接触到那么多负面信息,幸亏我这么阳光可爱地照着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你只要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行,不要想太多!”

  和佳佳视频通话之后,丁齐的心情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他躺在床上调整着呼吸,缓缓过滤掉各种情绪,进入到思想放空、身体放松的状态,渐渐地睡去,结束了这无比充实又有些许考验,但充满幸福期望的一天。

  看见洪桂荣这个名字的时候,丁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和感觉。这是今天的一位求助者,遇到的问题是失眠困扰,这在心理咨询工作中很常见,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需要先通过摄入性会谈了解。

  走进咨询室的是两个人,丁齐当即吃了一惊。洪桂荣的预约资料上填写的年龄是三十七岁,但保养得很好,皮肤身段都很不错,身材稍显丰腴,很有成熟性感的韵味,打眼看上去说她二十七岁,估计也是有人信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另一个人陪着她一起进来。

  心理咨询过程中,有时也会有第三者在场,通常都是求助者的家属,这需要经过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同意,前提是在场的第三人不能对咨询过程产生不利干扰,而且有助于了解求助者的情况。

  丁齐没有见过此人,却一眼认了出来,前一天晚上刚刚在网上搜过他的照片,正是田相龙!

  田相龙的个子不算太高,目测将将一米七出头,虽然人到中年,但体格尚显健壮,也能看出来年轻时身体应该很棒,打的底子非常好,如今已明显有了小肚腩,向后梳的大背头稍显凌乱,已微微有些谢顶。

  田相龙突然出现在这里,丁齐就意识到对方应该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身为一名咨询师,职业要求他在咨询室中就要融入角色,丁齐很礼貌地微笑道:“二位请坐!这位就是洪桂荣女士吧?请问这位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洪桂荣说:“这是我老公,他可以和我一起坐在这里吗?”

  丁齐说:“如果您主动要求这样,并认为对解决您的心理问题有帮助,当然可以。如果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回避的,我们可以再要求他暂时回避。”

  咨询室中有一张茶几和两张沙发,茶几一端的单人沙发是丁齐的座位,茶几侧面的长沙发是求助者的座位。之所以这么布置,是丁齐需要随时掌握与求助者之间的心理距离。

  在长沙发上,有人会坐得离他近一点,有人则会离他远一点,这也能反映出相应的性格特征以及对咨询师的态度。有时候通过观察求助者在长沙发上坐的位置变化,丁齐也可以判断对方与他之间心理距离以及信任关系的变化,或者是话题敏感度的变化。

  另一些时候,长沙发上还可以多坐一个人,就像今天这种情况。这两个人都想坐到靠近丁齐的一端,田相龙稍犹豫了一下,已经被洪桂荣抢到了位置。她是名义上的求助者,坐到这里也是对的,丁齐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两个纸杯给他们倒上了水。

  田相龙坐下后目光游移,不断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就连天花板的角落都没遗漏,突然问了一句:“丁医生,这里没有录音摄像吧?”

  丁齐微笑着解释道:“虽然您叫我丁医生,但是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的关系不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而是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关系。求助者可能受到心理困扰,但通常并不是病人。这里没有录音录像设备,我们也会为会谈内容保密,除非你们同意,我不会做现场记录。”

  洪桂荣白了老公一眼道:“我早就打听过了,这里不能录音录像,也必须保密。”

  丁齐又问道:“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们的?洪桂荣女士,看你的预约登记资料,需要求助的问题是失眠困扰?”

  说完之后,丁齐等待洪桂荣的回答。洪桂荣身体前倾,似乎是突然间做了什么决定,脱口而出道:“丁医生,听说您要给一个叫田琦的病人做精神鉴定?田琦就是我儿子!”

  丁齐吃了一惊,这也太直接、太着急、太赤裸裸了。比丁齐更吃惊的是田相龙,他显然没有想到媳妇居然第一句话就直接说这个,表情非常错愕,这跟事先商量的不一样,他一把抓住洪桂荣的胳膊,想阻止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丁齐尽量保持着平静,很专业地回答道:“洪女士,我想你对心理咨询工作有所误解。我们的任务是帮助求助者解决心理问题,排解心理压力,建立正确的认知和行为模式,而不是帮助求助者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

  洪桂荣急切地说:“这些我都知道的,丁医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你下周就要给我们家田琦做鉴定了?社会上很多人对我家老田有意见,但我家田琦确实有精神病,只要能公正鉴定,无论你需要什么……”

  “行了,别说了!”开口打断她的反倒是田相龙,这位田老板神情很尴尬也有些恼怒,又向丁齐赔笑道,“丁医生,实在不好意思,我媳妇的心情有点太着急了,说话也不着调,请您别往心里去。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却说这个。”

  “我是知道规定的,不能干扰您的工作,所以我们绝对没有干扰您的意思。但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情况,那么我就向您表个态,将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用您主动来找我,我一定会安排得让您满意。我说的是将来,不是现在,与今天这件事也毫无关系,与您给我家田琦所做的鉴定也毫无关系,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身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学者,丁齐虽不敢说能时刻看透人心,但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心理活动。田相龙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他是给田琦做鉴定的鉴定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做他的工作。

  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田相龙这么做显然是违反规定的,但假如他一定要这么干,或许可以换一种更聪明的办法。既然丁齐是挂牌心理咨询师,田相龙就来做心理咨询,应该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只要田相龙不说破,在鉴定人职业纪律要求下,丁齐也不能主动说破。

  田相龙通过谈话介绍自己的情况,提到儿子出的事,强调田琦病情的真实性以及自己所受的苦恼与困扰,这会很引人同情。在这种场合,身为咨询师的丁齐不能主动点破,其实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田相龙可以表达对丁齐的赞赏,暗示以自己的身份可以对他回报,从而施加影响。

  这么做当然也是违规的,但丁齐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更聪明的策略。田相龙来之前存没存这种打算,丁齐并不清楚,但若田相龙真有这种想法,刚才洪桂荣一开口就已经破坏了这种可能。

  很显然,夫妻二人来之前商量过,但实际发生的情况与他们事先商量的不一样。洪桂荣听说这里的会谈是保密的,也确定没有音像记录,直截了当就想收买丁齐了。这种人往往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按她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去做,并不愿意顾及其他人的处境与感受。

  而田相龙比他妻子高明或者说精明多了,立刻试图扭转和弥补事态。就算想收买鉴定人,也不能表现得这么直接,尤其是不能与鉴定工作产生直接的因果关系。

  假如丁齐鉴定出了令他满意的结果,通过其他方式对这位年轻学者进行资助、赞助或帮助,以表示感谢和欣赏,都是事后可以操作的。比如在申请科研经费、出学术成果、参加研讨交流方面,对一个年轻学者其实有很多文章可做,那样才显得更隐蔽与巧妙。

  在丁齐看来,田相龙虽比他老婆高明,但也高明得有限,依然是把他自己在商场、政界与人打交道的习惯延伸到其他领域中。

  田相龙自以为聪明,在某些方面他确实可能精明能干,否则怎能发大财呢?但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以为是甚至自我膨胀的半吊子,否则怎能干出直接来找丁齐这种事?

  丁齐只得很无奈地摇头道:“田先生、洪女士,如果你们有行贿企图,或者事先干扰到鉴定人、对鉴定工作施加影响和压力,就算我没有收你们一分钱好处,就算我做出了对田琦有利的鉴定,在法庭上鉴定结论也可以被质疑为无效,因为程序不合法。”

  “你们不应该私下接触与干扰鉴定人,而在这里,我作为心理咨询师,也不应该与你们有咨询室之外的利害关系,这同时违反了两方面的规定。洪女士如果还有心理问题需要求助,继续找我咨询已经不合适了,我可以给你转介另一位咨询师。”

  洪桂荣似乎想站起来,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挥起手臂道:“这里的谈话不都是保密的吗?如果泄露出去,你就违反了职业规定!”

  丁齐点头道:“是这样的,咨询师会为求助者的个人隐私以及会谈内容保密,但不会接受超出心理咨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龙赶紧抢过话头道:“丁医生,您别介意!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心里能不着急吗,当然会有问题。”

  这次心理咨询会谈其实已经失败了,原因当然不在丁齐,但在结束之前,丁齐还是尽量提醒道:“你们不应该来私下接触鉴定人,专业鉴定也不应该受其他因素干扰。你儿子如果没有刑事责任能力,鉴定人会将结论提供给法官;如果有,法官也会做出相应的判决,这也是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应该承担的后果与责任。”

  田相龙说:“民事赔偿责任我们会尽量承担的,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

  这已经不是丁齐此刻该涉足的话题,他闭嘴不说了。洪桂荣却扭头冲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么判,合理的数是多少,不能让人狮子大开口,我儿子本来就有精神病……”

  尽管丁齐一直尽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当他认为此次心理咨询已经失败的时候,心中也难免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只是忍住了才没当场发作。这个洪桂荣没有将别人当人看,她的儿子是行凶者,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真正更应该受到保护的是受害人,对方才是无辜的。

  丁齐表情严肃地说道:“二位,我认为今天的心理咨询会谈已经结束了,你们请回吧!”

  田相龙还想挽回,赶紧道:“丁医生,您千万别误会,也千万别介意,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他传宗接代呢!”最后这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这位大老板眼圈都红了。

  洪桂荣也激动地说道:“对!老田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齐此时从心态上已结束了心理咨询会谈,但他毕竟还坐在咨询室中,也许是受情绪的影响,说了一番可能是他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以来最不该说的话:“田先生,洪女士,就算你们的儿子这次不会承担刑事责任,恐怕也不适合结婚生子。如果只是为传宗接代考虑,以你们的年龄和现在的医学条件,完全可以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洪桂荣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手指丁齐颤声叫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另一只手就想抄东西朝丁齐砸过去。心理咨询室的布置就防着这种事呢,没什么东西可抄的,洪桂荣抓向了茶几上盛水的纸杯,却被田相龙及时拉开了。

  田相龙将她拉向门外,还一边向丁齐道歉:“丁医生,她有些激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今天真不该带她一起来。如果违反什么规定,就当我们没有来过,反正会谈内容是保密的,而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我叫田相龙,宰相的相,龙凤的龙,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我。”

  看洪桂荣出乎意料的过激反应,丁齐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而另一方面,丁齐也注意到田相龙那一瞬间的眼神,似是对他的提议并不反感。临行前田相龙对他的那一瞥,甚至隐含着赞同之意;至于洪桂荣对他的最后一瞥,简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齐在网上查到的资料显示,田相龙今年四十四岁,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预约登记资料,洪桂荣三十七岁,而他们的儿子田琦却只有二十岁。

  也就是说在田相龙二十四岁、洪桂荣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儿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荣应该在十六岁就怀孕了,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规定。但想想那时田相龙是在江北农村,这种情况或许并不少见,民不举也就官不究,家里先办喜酒,到了年龄再补张证就是了。

  丁齐能看出来,田相龙好像刻意让着洪桂荣甚至有点怕她。在丁齐面前,田相龙虽几次阻止了洪桂荣的出格言行,可是在这种场合,洪桂荣的举止明显违背了她和田相龙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显然是自作主张。这样的行为习惯,也能反映出某种心理。

  这两人之间应该有故事,但这不是丁齐关心的,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谈话。

  咨询室的门是锁不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龙和洪桂荣走出去的时候,丁齐也来到了门前,站在那里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听见了两人在走廊上的对话。

  “一个小医生,怎么敢说那种话!”

  “人家又不知道情况!你怎么回事,我们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吗?……人家也没得罪你,你跟人发什么脾气,得罪人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行,换人!”

  “你说换就换吗?……又不是你家开的!”

  “反正你去想办法,这么多年不能白混!……太气人了,好心好意来求他,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还说那种话。”

  “下次你就别掺和这种事了,也记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们来找过丁医生,更不能跟人透露,我们事先知道丁医生就是鉴定人。快回去吧!”

  “进去刚坐下就出来了,还交了六百块咨询费呢,得让他们退了!”

  田相龙的声音忍不住恼怒起来:“还嫌丢人不够吗?快走吧!”

  洪桂荣的音调陡然变尖了:“我丢人!你也不想想……”说到这里,两人已经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丁齐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了。

  田相龙说丁齐不了解情况,还真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了解。

  想当初田相龙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将邻村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肚子搞大了,就是洪桂荣。洪家兄弟以及堂兄弟众多,宗族势力不小,气势汹汹打上门来,砸缸扒灶差点拆了田家的房子。田家老父一再道歉赔罪,田相龙也表示愿意承担所有责任,这才便宜了他。

  他们先在村里办了喜酒,隔年生下了儿子田琦,等洪桂荣到了年纪才补领了结婚证。田相龙拉起一帮人搞拆迁工程队,最早的创业资金也是洪桂荣从娘家借的。有了这层背景以及娘家撑腰,在婆家谁都得让着洪桂荣,小心翼翼伺候着,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她。

  事到如今,以田相龙的财势地位,当然不必再在乎洪家的村中势力。但洪桂荣多年形成的心理习惯是改不了的,长久以来保持的强势余威犹在。而且在十几年前的一次手术后,洪桂荣便没有了生育能力。

  这些事都与丁齐无关,他却关注到洪桂荣提到了“换人”二字,虽然没听清楚上下文,但也能猜到她是想换掉自己这个鉴定人,并让老公去安排。这个女人自以为是谁呀?以丁齐的专业与职业,这几年来什么样的奇葩没见过,但洪桂荣仍然让他感到震怒。

  脾气暴躁、性格强势这些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洪桂荣不仅愚蠢,而且自私、冷血甚至是残忍。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儿子是否能逃脱刑事惩罚,而提到无辜惨死的受害人时,竟然没有流露出抱歉、悔恨、自责哪怕是惋惜的情绪,这也是反社会型人格啊!

  洪桂荣的那一句“换人”倒是提醒了丁齐,让她做主换人就是个笑话,但自己应该拒绝这次鉴定了。经过这一出,他不愿意也不再适合担任田琦的鉴定人,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洪桂荣虽然打听过,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初次接触的摄入性会谈,是不做现场记录的,而且要为会谈内容保密。但她是个外行,并不了解还存在“保密例外”的规定。丁齐不能将自己置于违反法规的处境,他还有个身份是司法鉴定人,可以将这一情况报告给有关部门。

  而最合适的就是报告鉴定部门的领导、他的导师刘丰。刘丰这天出差了,受公安部门的邀请,到本省的另一个城市给刑侦部门做培训,丁齐在第二天傍晚才见到导师。刘丰的副院长办公室里有客人,丁齐在隔壁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这才敲门进去。

  打了个招呼,他很自然地收拾了茶几上客人留下的杯子,一边问道:“导师,您这次出差的情况怎么样,还是做‘特征剖析’培训吗?”

  犯罪人特征剖析技术,又称犯罪心理画像。人的生理与心理特征密不可分,这一切都可以从行为线索中做出合理推断。利用各种证据线索,可剖析犯罪人的行为和心理特点,包括性别、年龄、身高、体重、相貌甚至是学历、职业、家庭环境、社会关系、生活习惯等等。

  对于普通人而言,最神奇的就是直接将犯罪嫌疑人的身材、相貌甚至五官特征给说出来。有不少案子在侦破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有锁定嫌疑人,更没有嫌疑人的影像资料,在这种情况下,心理画像技术就能起到很大的辅助侦破作用。

  刘丰就是省内这一领域的顶尖专家。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能将一个根本不知道的人的样子与各方面信息总结出来,这事靠谱吗?而刘丰参与的实际案例证明,结果是八九不离十,有时甚至是惊人的准确。

  刘丰答道:“这些年情况好多了,特征剖析技术越来越受重视,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它就是瞎蒙。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熟练掌握这一技术的人才太少了,而且也不好培养。丁齐,你要努力呀!……你在外面等了很久,有什么事情吗?”

  “鉴定人的事,您前天给了我那份材料,昨天犯罪嫌疑人的父母就以心理咨询的名义找到我了,有些人真是好大的能量……”

  按照规定,在未进行鉴定之前,鉴定人的情况是不应该泄露出去的,但规定总要人来执行,肯定是在某一环节出了问题,所以田相龙和洪桂荣才会找到丁齐。对此丁齐也很无奈,他倒不是想追究谁,只是告诉了刘丰昨天发生的事情,因此他打算拒绝鉴定。

  “愚蠢!”刘丰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骂的当然不是丁齐,然后看着丁齐道,“这件事待会儿再说,我先问问你,你对田琦的情况是怎么看的?”

  涉及专业问题,丁齐便很认真地答道:“仅仅看那份简单的材料,我没法下确定的结论,只能做一些可能性的推测。田琦十三岁的那个案子,从精神状态上看,是要负完全刑事责任的,但那时他的年龄不够。至于十六岁的那个案子,后来诊断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上他当时还不满十八岁,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长在被害人那里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摆平了。但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们既然能找到我,当年也有可能去找别人,对鉴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响和干扰的。”

  刘丰适时插话道:“我们先不谈影响和干扰因素,只谈鉴定和案情本身,最近这个案子呢?”

  丁齐说:“四年前的那个案件我不了解详情,就不多说了,但是经过三年的治疗之后,他现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刘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们的责任,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比如鉴定人的职责,就是从专业角度做好鉴定,而不应该去考虑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是法官、警察、医院、监护人的责任。法律和司法制度应该保护无辜者,任何判决理论上都不应该增加社会危害性。比如有些人没有受到刑事惩罚,事后的强制监护不严,仍然留下潜在的社会危害,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这不是鉴定人的责任。”

  “身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受到无端的伤害,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什么,这也是广义的社会责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完成,假如每个人都做到了,也就等于改变了,你明白吗?”

  丁齐点头:“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不适合再做这个案件的司法鉴定人了。”

  刘丰点了点头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护意识,这难能可贵。假如田相龙夫妇没来找过你,这次鉴定并不难,甚至对你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但是他们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参加了鉴定,并且做出了对田琦脱罪有利的鉴定,将来被人知道了,就是一个隐患了。”

  这番话真是说到丁齐心坎里。丁齐不可能被田相龙夫妇收买,职业道德与操守且不说,他有着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没必要收取田相龙夫妇的好处,更犯不着因为这件事自毁前程,哪怕仅仅是有一点点自毁前程的可能。

  拒绝被收买,进而拒绝参与鉴定,就是一种自我保护。

  刘丰接着苦笑道:“你来得正好。还真是巧了,今天有领导跟我建议,认为你资历不足,太年轻,又刚刚拿到鉴定人资质,而这起案件影响重大,你还不适合做鉴定人,算是委婉地让我换人。”

  还真有人提议换人了!不知田相龙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换人的理由却显得很合理。丁齐的确资历不足,而且刚刚拿到资质,以前从未参与过正式鉴定。可是他只是三名鉴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这个建议,就见仁见智了。

  丁齐说:“这不正好嘛,我主动拒绝。”

  刘丰摇了摇头道:“你的目的就是想拒绝鉴定,换一种更聪明的方式会更好。对于这种建议,我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没有你刚才说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这件事,倒是应该接受了。如果我接受了,就是给对方一个面子,将来对方也会还一个面子;而你假如因为这件事主动拒绝,并且挑明说破了,等于是打了一堆人的脸,对你将来并无好处。”

  有些话,刘丰没有深说。假如丁齐主动提出拒绝鉴定,并且在汇报理由时说破了田相龙来找他的这件事,那么会引发另外的一系列问题。比如田相龙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该保密的消息,有人在这个时候提议撤换丁齐又是什么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会牵连到有些同行、有些领导,动静就可能闹大了。就算动静闹不大,丁齐也会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齐问:“那么导师您建议我怎么做?”

  刘丰说:“不是你怎么做,而是我怎么做,正好顺水推舟,接受建议把你换掉,我这么做也是对你的保护。”

  丁齐想了想,选择了导师这个显然更聪明的建议,反正他的目的就是不再参与这次鉴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龙夫妇打交道,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如此最好不过。

  等出了门回到宿舍,丁齐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卸下了某种压力,将桌上的卷宗扔到了角落里。与佳佳通完电话躺下后,他却好久没睡着,莫名总感到有些不安,就像在担忧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这可能是因为焦虑情绪吧,心理专家也会遇到心理问题,要善于自我调整。在睡着之前,丁齐就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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