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遗忘者 第10章 水缸婴儿

小说:法医秦明:遗忘者 作者:法医秦明 更新时间:2024-08-18 14:45:28 源网站:顶点小说
  第10章 水缸婴儿

  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它们使人心爆炸。

  ——但丁

  1

  “这都两天了,吴老大怎么还没出结果啊?”大宝说,“我去催催他。”

  “别催了。”我说,“吴老大说了一周之内给结果,他一定可以做到。复原被浸泡了两个月的照片,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小事儿对吴老大不算难好不好?”大宝一脸的仰慕表情,说,“想当年,他都能把警界第一大v宁江王拍的照片给处理清晰了[34],那才是最难的好不好?”

  “话说,调查那边,有什么线索吗?”我转头问陈诗羽。

  陈诗羽摇摇头,说:“都是按照董局长之前安排的,在按部就班地调查,暂时还没有结果。不过,毕竟不是没头苍蝇似的调查嘛,既然是找共同点,我觉得总是可以找出来的。”

  “反正该找的物证我都给找到了,侦查部门可不能不给力了。”林涛双手交叉抱着后脑,舒服地靠在椅子里。

  “是啊,这次林科长真是不容易。在那种气味里待了好久,才找到关键物证。”程子砚看了一眼林涛,双颊泛红。

  说到“气味”二字的时候,一旁的韩亮颤抖了一下。

  “这也叫不容易?那我们法医岂不是天天不容易?”大宝不服气地说道。

  “那是,你们还是更辛苦的。”程子砚解释道。

  “韩亮,你,没事吧?今天怎么改看书了?”我注意到了韩亮的反常。他没有一如既往捣鼓自己的诺基亚,今天倒是拿着一本书,似乎在看。可是,从他怅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知道他的阅读效率肯定是很低的。

  韩亮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这也很反常,韩亮什么时候变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了?

  “看书好啊,老秦你不是说过吗?‘阅读小可怡情养性,大可定国安邦’。”大宝说。

  “今天十月十号了,一级勤务解除了,我是不是可以调休了?”陈诗羽说道。

  “你又没有男朋友,你调休干吗?”林涛试探着问道。

  “谁说一定要有男朋友才能调休?”陈诗羽莫名其妙。

  “现在是案发高峰期,所以不能调休。”林涛满意地说道。

  于是乎,电话铃准时地再次响起。林涛一脸尴尬。

  我瞪了林涛一眼,拿起电话,说:“师父,又有案子?”

  “八戒,你又着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董局长的声音。

  这么一个钢铁直男般的汉子,居然这么幼稚地开玩笑,这让我很是意外。意外之余,又有着一些尴尬,于是我说:“董局长?你怎么会来电话?”

  “是这样的。”董局长瞬间转换为严肃模式,说,“我们摸排到一个人,和上官金凤、汤莲都认识,而且是41码的鞋子,又有摩托车。现在被我们列为重点嫌疑人,已经控制起来了,现在需要林科长帮忙去看一看,痕迹能不能对得上。”

  挂了电话,林涛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我不是乌鸦嘴吧?我能和你们一样?”

  “有破案的希望,我们一起去吧?”我没搭理林涛,看着大家说道。

  “好啊!出勘现场……”大宝说。

  还没等大宝说完,林涛就打断了他,说:“这有啥好高兴的?这次是我们痕检出勘,你们打酱油好不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仍然在发呆的韩亮,说:“出发了,开车的时候可不能走神啊。”

  看起来,这趟差对于我们法医来说确实只是打个酱油而已。针对目前这位嫌疑人的排查,主要是侦查部门和痕迹检验部门的工作。我们跑了三百多公里到了四省交界处的森原市来打个酱油,确实有些失落。

  在森原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我和大宝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林涛。

  “不是,摩托车轮胎印否定了,对他家的搜查也没找出相似纹的鞋子。”林涛说。

  “我就觉得不是他。”我说,“虽说这个人和汤莲、上官金凤都认识,但是我看了卷宗,也就是认识而已。毕竟他生活的城市和省城有这么远的距离,间歇作案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而且,他和另一个死者汤喆,没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摸出来一个线索,这又落空了。”陈诗羽很是失望,将手中的调查卷宗扔在了桌上。

  “我觉得侦查部门不仅要调查汤莲和上官金凤之间的交集点,也要调查汤喆和两个人分别的交集点。”我说,“看卷宗,这方面调查得比较少。”

  “这个可以理解。”陈诗羽说,“毕竟汤莲和上官金凤死亡现场的多余动作比较多、比较典型、比较有指向性,而汤喆的死亡,更像是一场意外。所以,侦查员的目光放在汤喆身上的比较少。”

  “可是,按照死亡时间的推断来看,汤喆才是第一个死亡的。”我说,“有很多系列犯罪案件,都是从所谓的‘意外’开始的。”

  陈诗羽若有所思。

  “我知道,汤喆这个人几乎不和外人联系,所以可查的社会关系非常少。”我说,“虽然不好查,但是一旦查出一个线头,就很容易往下捋了。”

  “这个,回头我来试试。”陈诗羽说。

  “行了,那这次算是给韩亮练技术了,一天开个来回六七百公里。”我笑着拍了拍韩亮的肩膀,说,“走吧,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韩亮被我猛地一拍,惊了一下,把面前会议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赶紧起身拿餐巾纸擦拭。

  “你看,韩亮这是不想走啊。这天都要黑了,夜里开车不安全。而且,晚饭不能不吃啊,不让公务接待,我私人请客。”森原市公安局的肖大队笑着说。

  肖大队是法医出身,又是我们的师兄,所以和我们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客套拘谨。他留我们吃饭,那是真心留我们吃饭。

  “可别。”我笑着指着林涛说,“我们是被他乌鸦嘴弄来的,再不走,不吉利。”

  “我怎么就乌鸦嘴了?又不是新案件。”林涛不服气地说。

  “可不是我怼你啊林科长。”肖大队笑着说,“咱们吃完饭,就要去出现场了。”

  “真有新案件?”大宝眉飞色舞地说道。

  肖大队点了点头,说:“咱们森原的案件很少,可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你们碰上了。二十分钟前,派出所来电话,说是一起命案。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过去了,先打开通道,我们吃完饭再过去。哦,我已经和陈总说过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大宝心满意足地拍着林涛的肩膀。

  林涛则是一脸震惊的表情,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吗?”

  “在食堂扒拉两口就行了。”我说,“是什么案件?”

  “说是一户人家里进小偷了,然后小偷把孩子扔在院子里的水缸里,淹死了。”肖大队变得有些沉痛,说,“孩子只有半岁。”

  陈诗羽肩头微颤,说:“这案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看了眼陈诗羽,知道她工作时间越长,越是害怕遇见小孩被害的案件。可是,作为一名刑警,并没有选择案件的权利。我指望韩亮能来个激将法,但看起来这几天的韩亮并不会有心情去和陈诗羽打趣,于是说:“你要迈过这道坎,就从这起案件开始吧。”

  现场位于森原市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漆黑的天空中反射着警灯闪烁出的红蓝色光芒。

  现场是村庄中心的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里坐落着的那幢三层楼房有着出众的外立面和独特的房屋造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现在,整个院落周围已经被警戒带包围了起来,警方甚至在院落的外面搭起了一个小帐篷,作为临时指挥部。

  对于一个胖子来说,以站着的姿势穿戴好勘查装备,一定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有了这个临时指挥部,就要好很多了,至少我们可以坐着穿戴装备。

  当然,这不是临时指挥部的主要作用,在穿戴装备的时候,我们顺便听取了派出所所长的前期调查情况。

  这个院落的主人姓叶,单名一个强字,今年虽然才三十一岁,但由他创办的一个村办企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所以叶强也成为周边区域一个比较有名的农民创业家。

  说到这里,大宝感慨道:“我说呢,怪不得这个小楼盖得这么夸张,这不就是明摆着拉仇恨了吗?小偷流窜到这个村,首选这家啊。”

  “你可别再乌鸦嘴了。”肖大队笑着说道。

  刑警们都知道,流窜作案的破案难度是最高的。

  其实叶强倒也没有拉仇恨,他在村里是最有钱的,盖的房子也是最豪华的,甚至讨的老婆也是本村的“村”,可是依旧人缘非常好。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根没有被风摧的木头,自然是有他成功的为人处世的办法。

  叶强和他的妻子单雅一直为人低调、乐于助人,有着很好的口碑。两人结婚三年,也一直是和和睦睦的,邻居反映夫妻感情很好。半年之前,单雅诞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叶振森,取振兴森原经济的含义。因为叶强的父母早亡,单雅的父母又去千里之外的外省帮单雅弟弟打理家庭,所以小夫妻二人并没有什么依靠。原本在叶强工厂工作的单雅,在生下孩子后,就独自在家里带孩子。叶强则早出晚归,在十公里外的工厂工作。

  据叶强反映,今天下午两点多,他接到了单雅的电话,说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偷走,于是立即驾车赶回了家里。他发现家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原本在摇篮里安睡的叶振森不知所终了。

  后来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周围邻居、在自己家里寻找之后,夫妻俩发现儿子的尸体倒栽在自家院子中的水缸之中。于是,叶强在五点半左右打电话报警。

  因为单雅的情绪极度悲伤,经过叶强做工作,才大概问出了基本情况。今天中午十二点,单雅在喂奶之后,将叶振森放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边晒太阳边睡觉,而自己则在一楼卫生间里洗衣服。据单雅说,当时院门和楼主门都是关着的,但是没有上锁。大约下午一点左右,单雅到一楼卧室取其他需要清洗的衣服时,还看了孩子一眼,孩子睡得正酣。可是在两点左右,单雅洗完衣服走到院子里准备晾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原本在沙发上睡觉的叶振森失踪了。于是开始在家里疯狂寻找。

  半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行走,自己爬行不可能爬得太远。但是在家里上上下下寻找,都找不到,而且,二楼卧室有明显被翻乱的现象,单雅知道事情不妙,于是给叶强打了电话。

  今天中午气温适宜,阳光温暖,单雅也知道婴儿多晒太阳有利于钙质的吸收,所以这种将孩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行为很正常。因为是大白天,村子里行走的人并不多,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大白天入室盗窃,而且还会侵害孩子。

  根据通话记录的调取,也证实了单雅在下午两点一刻给叶强打了电话,通话时间一分钟,随后叶强就交代了工厂的事情,驾车回家了。

  综上,叶强认为是在单雅洗衣服的这两个小时之内,有小偷进入了家里,在二楼卧室进行翻找,在一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小偷准备从正门离开,走到院子里时,孩子可能醒来哭闹,小偷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将孩子从沙发上倒拎到水缸旁边并扔进了水缸里,导致溺死。随后,小偷离开。

  经过叶强的清点,二楼卧室里装有黄金首饰的床头柜抽屉被撬开,里面价值数万元的七件黄金首饰不翼而飞;另外,衣橱里一堆衣服的下面压着的两万元现金也被盗走。

  案情比较清楚,我们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于是沿着市局痕检员铺设的勘查踏板走进了这个不小的院落。

  一进院落,就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女性正坐在水缸旁边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面目呆滞。怀里的婴儿软绵绵的,皮肤苍白,头和手无力地下垂着,双眼微睁。婴儿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此时已经差不多阴干了。婴儿口鼻旁边黏附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被擦拭后遗留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一具婴儿的尸体,是叶振森的尸体,而年轻女性就是他的妈妈单雅。按照常理,死者家属是不能待在现场里抱着尸体不离开的。可是,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唯一儿子的妈妈,又有谁能忍心苛责她呢?

  在单雅的身边,有一名女民警正蹲着劝说着些什么,可是单雅依旧无动于衷。

  单雅的旁边有一个水缸,是积攒雨水用的。水缸的直径大约八十厘米,有一米高,水缸内有四分之三的水量,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落叶和一些小虫子的尸体,缸周似乎还有一些青苔,显然是存放得久了。但总体看来,水并不肮脏,还能勉强看得见缸底。

  林涛走到缸边,用相机拍摄水缸的状态,并尽可能保证不将单雅拍摄入画。

  踏板上方院落中央的晾衣绳上,挂着数件衣服,沿着踏板进入屋内,必须要弓着腰行走。衣服刮在脸上,能感觉到这些质的衣物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一楼屋内,屋门旁边放着一个连着线的小机器,不知道是何用处,我指了指机器,看着陈诗羽。陈诗羽此时正皱着眉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余光瞥见门外那伤心的母亲。见我这么一指,赶紧拿起胸前的相机拍照。

  整个一楼显得非常正常,干净而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是一起凶杀案件现场。

  “地面情况不太好,估计提取足迹的可能性……”我对刚刚走进来的林涛说。

  “几乎没有。”林涛看了看地面,补充道。

  “那就只有指望楼上了。”我指了指楼上,心想凶手主要翻动的地点是在二楼,可能在二楼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吧。

  “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大宝此时缩了缩鼻子。

  我抬眼望去,透过屋子的窗户,看到在夜幕之中,房屋的后面似乎有火光在跳动。

  “现场就交给你了,我们一会儿去殡仪馆等着,等单雅同意把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就开始尸检。二楼我们就不去了,去了也没用。”我对林涛说完,招了招手,带着其他人穿过房屋的后门,来到了屋后。

  屋后没有院子,直接面对着村村通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幢显然废弃了很久的平房,而火光正是从废弃平房的门口释放出来的。

  我走出路边围着的警戒带,脱掉了勘查装备,走到了火堆的旁边。

  火堆的旁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在往火堆里一件一件地扔婴儿的衣物。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叶强。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也算是振森的祖宅吧。他走了,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把他的衣服都在这里烧给他。”叶强感觉到我们站在他的背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人幽幽地说道。在夜幕下,在夜风中,他的话让我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

  我们在森原市殡仪馆等到了晚上九点,才看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闪着黄灯的殡仪馆运尸车。

  派出所所长跳下车来,一脸愧疚地说:“我们工作不力,总算是把尸体运过来了。”

  我见所长愁眉苦脸,知道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事,所长你先忙,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的,好的。”所长说,“我们钱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长了,让我们派出所在天亮之前梳理出周边所有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并拿到这些前科劣迹人员的生物检材信息。我们所就六个正式民警,六个辅警,也不知道通宵能不能做完。”

  现在的省厅有省厅民警联系基层派出所的制度,我们省厅的民警每年要三天时间去自己的联系点跟班作业,体验基层疾苦。所以我知道全省很多农村派出所都是一个民警管一万人的现状,整个派出所两班倒。所谓的两班倒,就是全所民警和辅警分为两组,工作时间全体在岗,休息时间保证有一组人在岗。再简单点说,就是派出所每个民警每个月有二十六个白天和十五个通宵在派出所里度过。即便是这样,一组也只有三名民警和三名辅警,有三个警情同时发生,就基本难以运转了。

  能保证民警休息,最起码要六班倒,但这显然只是一种奢望。前不久,我刚刚去我的联系点工作,派出所的教导员一脸愁苦地和我发了一上午的牢骚,但是一来警情,单警装备一上身,立即精神焕发。那一次,我和教导员是接警去救助一名走失的老人。这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独自行走了二十公里山路,无法回家。当他在悬崖边徘徊时,被附近村民发现并报警。我们很快找到了老人,教导员一见他就认了出来,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丢了。于是教导员驾车二十公里,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并且很负责任地等到同村的干部来了,完成了交接,才收队。

  我问教导员,既然认识这个老人,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家人来接?毕竟警力的资源很是有限。教导员说,老人第一次走丢的时候,他们无法从痴呆的老人处问出详细的信息,于是调查了一个多小时,才明确了老人的身份。可是,当他们联系老人的老伴的时候,老伴不予理睬;联系老人的三个子女,他们却纷纷推诿说:“没时间,你们就让他自生自灭算了。”警察当然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只能驱车送老人回家。家人不愿管,只有找村干部交接。

  一件小事就让我长吁短叹、感触颇深,殊不知这些糟心事不过是派出所工作的日常。

  看着教导员疲惫却闪烁的眼神,想着他之前的牢骚,我知道,公安工作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公安工作最基层的派出所民警们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他们看透世态人性,他们像海绵一样吸收世间的负能量,自己却无处排解。他们也牢骚抱怨,说自己没有成就感,没有荣誉感,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可是,当他们戴上警徽,眼神里却满满都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热爱。

  相比于他们,虽然我们法医工作似乎更脏、更苦、更不被理解,但至少我们还能享受侦案时抽丝剥茧的挑战性,以及破案后的成就感;至少我们更容易收获那一枚枚勋章。不过,无论是法医,还是派出所民警,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胸中对这份职业的热爱。

  看着派出所所长才四十多岁就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重新抖擞精神,转身走进了解剖室。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每次看见婴儿的尸体,我还是不禁一阵心痛,这似乎成为每一名法医的通病。

  婴儿穿着的纯内衣已经被脱了下来,放在解剖台旁边的操作台上。这一次衣着检验没有那么复杂,我也只是戴着一层手套,摸了摸衣角,感觉到衣服微湿。

  解剖台上的婴儿尸体,因为运输翻动、颠簸的原因,又有蕈状泡沫从口鼻内溢出。他面色青紫,手脚泡出来的皮肤皱褶看起来倒是不太明显。

  “杀小孩,真特么禽兽不如。”大宝说。

  我拿起止血钳,翻看了婴儿的眼睑,有明显的瘀血,说:“你说脏话了。”

  “这也算脏话?要是小羽毛在,她肯定骂得更狠。”大宝愤愤地说,“她倒是为了躲避尸检,跑去调查组了,我们还不得不进行尸检。话说,这案子杀人动作简单,尸检怕是也没什么好的线索信息吧?”

  “人家是侦查员,天天把她绑在解剖室就是不对。”我说,“有没有信息,还得检验完再说。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

  紧接着,我仔细检查了婴儿的口鼻腔黏膜和颈部皮肤。毕竟只是个六个月大的婴儿,黏膜和皮肤非常细嫩,不过,在细嫩的黏膜和皮肤之上,看不到任何损伤痕迹。

  “全身找不到任何损伤痕迹。”大宝皱着眉头,机械地说道。

  我不放心地又看了看婴儿的四肢关节,确实没有任何损伤。毕竟婴儿苍白的皮肤通透性很强,哪怕是一点点皮下出血痕迹,也很容易发现。

  既然尸表找不到任何损伤,我们很快就进入了解剖环节。我拿起手术刀,说:“准备开始解剖。”

  大宝摆摆手,说:“等会儿,等会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拿起止血钳,屏住气,点了点头。

  我用手术刀划开婴儿胸部的皮肤,又很容易地用手术刀切开了他的肋骨,露出粉红色的肺脏,说:“水性肺气肿,可见肋骨压痕。”

  “显然是溺死。”大宝在一旁说道,“你看,器官有明显的瘀血,心腔两侧颜色不一致。”

  我点了点头,认可大宝的判断。

  大宝的工作也开始了,他按部就班地找出了婴儿的胃,打开,说:“胃内有大量的溺液,很浑浊。这应该和现场水缸里的水质比较吻合吧?”

  我凑过去观察胃内容物。

  “倒也不一定。”我说,“如果是清水,和原本胃内的奶液混合,不也应该是这种浑浊的状态吗?你把胃内容物清理一下,看看有没有落叶、小虫子什么的。”

  大宝点点头,将胃内容物盛出来,放在纱布上,用清水慢慢清洗。很快,纱布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什么杂质都没有。”大宝说,“不过应该是可以解释的。你想想,根据当事人的描述,孩子是被倒栽葱似的扔进水里的,所以他的口鼻是朝下的。而水缸里的杂质,大多数是浮在水面上的,所以孩子吸进肺里和咽进胃里的都是下层的水,都是清水。”

  “虽然大多数可见杂质浮在水面上,但根据沉淀的原理,也一定会有很多杂质沉在水下啊。”我看着大宝说道。

  大宝挠挠头,说:“那,也不一定吧?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案情就是那样,还能玩出什么来?”

  我不置可否,想了想,转头问身后的森原市公安局的唐俊亮法医:“你们这里有蒸馏水吗?”

  “做硅藻检验是吗?”唐法医意识到了我的意图,说,“我们这里一般都是用自来水直接清洗器械的。”

  “不,用蒸馏水才是规范的。”我说。

  唐法医点点头,说:“有,上次我们刚从医院拿来两桶。”

  硅藻检验就是法医提取死者的肺脏、肾脏和肝脏,检验水中的硅藻微生物是否进入了死者的体内,从而为死者是否溺死的判断提供一项参考指标。硅藻检验常应用在尸体高度腐败,无法明确是否溺死的案件中。但毕竟只是微生物,所以在法医提取相关脏器检材的时候,很容易对检材造成污染。所以,硅藻检验一直不能成为判断溺死与否的确凿证据,只能在法医检验的基础上,给予一些参考补充。当然,此时我想的,并不是看检材里有没有硅藻,而是想看看硅藻的形态如何。

  因为硅藻不仅在水中存在,也会在空气中存在,自来水中更是会有硅藻,只不过,空气中、自来水中、积水中的硅藻形态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为了不污染死者内脏,造成检验结论偏差,硅藻检验的规范是用蒸馏水清洗器械、取材后,再次清洗器械,再取其他脏器检材,保证不会有外界硅藻的污染的同时,也保证死者机体内各脏器之间不会有污染。在这个案子中,保护好硅藻的形态原始性尤为重要。

  “这个小孩溺死征象非常明显,还有做硅藻的必要吗?”唐法医拎着两桶蒸馏水,问道。

  “小孩子死亡的案件,影响大,所以我们要把事情做扎实。”大宝解释道。

  “倒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沉吟着,用蒸馏水清洗了器械,然后开始取材,“大宝,把十二指肠剪开,看看里面可有奶汁。”

  大宝点了点头,在我的身边忙碌着,不一会儿,他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没有?”我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了看大宝双手捧着的已经剪开的十二指肠,确实,粉红色的肠内壁上并没有黏附任何东西。

  我皱着眉头一边思考着,一边把剩下的取材工作做完,然后和大宝一起格外用心地对叶振森的尸体进行了缝合。

  尸体检验完成后,我们一起来到了森原市公安局主楼的楼顶。

  之所以上楼顶,和接下来要进行的硅藻检验有关。

  现在的硅藻检验其实已经有更加先进的办法——微波消解加滤膜富集法。这种方法就是将组织块进行微波消解,然后利用真空吸滤的办法,让已经液化的组织透过一层薄膜进行过滤。因为硅藻的大小大于滤膜的空洞,就会黏附在滤膜上。这时候用电镜观察滤膜,就可以发现硅藻了,原理和打鱼差不多。不过,这种方法是需要仪器支持的。森原市这个县级市,并不具备这样的仪器,于是我们只能使用更原始的办法——强酸消解加离心富集法。这种原始的办法,只需要有强酸、离心机和光学显微镜就可以完成了,但是检出率要比滤膜富集法低很多,而且污染会很严重。

  当我们将强酸倒进盛有组织块的烧杯中时,现场顿时浓烟滚滚。唐法医赞叹我真是有先见之明,如果在楼下进行消解,估计明天局长就要来找麻烦了。

  留下唐法医在实验室里继续进行离心、涂片、观察等后续工作,我和大宝来到了市局三楼的专案指挥室。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起盗窃案件。”林涛指着显示屏说道,“你们看,一楼没有任何翻动,二楼的翻动也很局限,而且指向性明确。这一定不是流窜盗窃作案,而是熟人有针对性地作案。”

  我和大宝默默地坐在了会议桌的旁边,看着显示屏上的照片。确实,二楼的翻动也不严重,只有装着黄金首饰的抽屉被拉开翻乱,然后就是衣橱里的衣服被直接搬到了床上。按照叶强的供述,这两个地方恰恰藏了现金和贵重物品。

  那么,凶手是很有目的性地去翻找吗?

  “监守自盗?”一名侦查员嘀咕道。

  “监守自盗,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肖大队摇了摇头,扬了扬手中的dna报告,说,“dna确定了叶振森就是叶强和单雅亲生的孩子。”

  “而且是男孩子。如果是女孩子,还得怀疑他们重男轻女。”另一名侦查员说。

  “幸亏小羽毛不在,不然即便是侦查员的猜测也能惹得她发飙。”大宝低声和我说道。

  “如果是凶手踩点,也顶多知道户内人员在不在家的规律,不可能知道财物藏在哪里。”肖大队说,“而且,流窜盗窃作案,很少会选择在大白天作案。没必要徒增风险嘛。对了,你们法医那边有什么结果?”

  我见肖大队问我,便回答道:“溺死,没有损伤。”

  肖大队皱着眉头,在消化我这六个字。我接着说:“我也支持林涛的判断。我们一开始认为是小偷惊醒了孩子,怕孩子喊叫,而将他扔进了水缸里。但是,通过我们的检验,死者的口鼻和颈部没有任何损伤。小孩子皮肤嫩,一旦受力,很容易留下损伤,尤其是口唇黏膜。我们设想一下,小偷惊醒了孩子,第一反应应该是捂压口鼻防止他哭喊。哪里见过小偷一见孩子醒来首先拎起来扔水缸里的做法?”

  “这样看起来,叶聪生的嫌疑就更大了。”肖大队自言自语道。

  “叶聪生是谁?”我问道。

  “我们对叶强进行调查的时候,浮出来一个嫌疑人。”肖大队说,“据叶强反映,他开车往家赶的时候,在县道上看见叶聪生一个人低头在走,表情很古怪,所以有点怀疑。因为这个叶聪生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所以引起了叶强的注意。经过后续的调查,我们发现这个叶聪生是单雅的前男友,在四年前,因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距离今天案发,他也就刚刚被释放了不足一个月。”

  在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我们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姓石的男人,在老婆怀孕的时候在外面有了一段婚外情。在自己的爱子降生后,这段婚外情的女主角居然纠集了几个人来把男人的老婆、孩子都给杀了。[35]

  确实,杀害婴儿的案件,多半都是因为父母的罪孽。

  “叶聪生坐了四年牢,而叶强和单雅结婚三年。看起来,这两者是不是应该有一些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有可能是叶聪生为了报复叶强和单雅,潜入他们家杀害了叶振森,然后去二楼顺手牵羊呢?据我们了解,叶聪生刑满释放后,仍没有找到工作。如果他释放后来过叶家,是不是就有可能知道他们家财物的存放位置呢?”

  “他来过吗?”我问。

  “单雅目前的状态,不适合询问。据叶强说,他是有可能在叶强不在家的时候,来过他家和单雅发生过纠纷。只是,他不能确定。”侦查员说。

  “还有,今天上午八点多,村支书去各家各户抄水表,在单雅家附近看到了叶聪生在闲逛。”另一名侦查员说。

  很多农村地区,仍是沿用每个月抄水表计水费的习惯。

  “没了吗?”我看向林涛,说,“有没有可靠的证据?”

  林涛舔了舔嘴唇,说:“我们在现场的一个小马扎上,发现了一枚残缺指纹。就是我们进去的时候单雅坐着的那个小马扎。可能是因为破坏,所以指纹不太清晰。目前程子砚正在处理,处理完成后,我再对比一下。”

  “你们取了叶聪生的指纹作对比?”我问。

  “小羽毛带着几名侦查员正在叶聪生家周围蹲守,没敢惊动他。”肖大队说,“但叶聪生是刑满释放人员,他的指纹信息在库里有。”

  说话间,程子砚走进了会议室,拿着两张照片递给林涛说:“林科长,应该是的。”

  林涛低头看着两张照片,少顷,说:“指纹认定同一。”

  肖大队一拍桌子,说:“抓人!”

  3

  抓捕和审讯,和我们无关,于是我们几个收拾收拾回到了宾馆。

  “明天早晨起床,就破案喽,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喽。”大宝伸了伸懒腰。

  我没有回话,脑子里乱乱的。回到房间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牵挂着陈诗羽和韩亮,于是早早地就和大家一起赶到了专案会议室。

  一进会议室,林涛最先叫了起来:“呀!你怎么了这是?”

  这时候我才发现,陈诗羽的左臂上绑着绷带,斜吊在胸前,显然是受伤了。

  “一惊一乍的干吗?吓我一跳。”陈诗羽白了林涛一眼。

  “你这怎么受伤了?”林涛走过去捅了捅陈诗羽的绷带,问,“断了吗?”

  “你才断了呢。”陈诗羽一脸疲惫,说,“小伤。”

  听她这样说,我才放下心来。

  陈诗羽身边的韩亮刚才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这时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说:“真不愧是女侠,大胳膊快给扎对穿了,也叫小伤。”

  “夸张。”陈诗羽说。

  我又重新担心起来,但是看到两天没怎么说话的韩亮情绪似乎好一些了,又有一些欣慰,于是问道:“去医院了吗?”

  “在乡下的卫生院做了清创缝合。”韩亮说。

  陈诗羽看了眼韩亮没说话。

  “怎么回事?”我问。

  “追那个叶聪生。”韩亮说,“当时他从后门跑,小羽毛就跟着后面追。结果在翻越一个铁栅栏的时候,她胳膊被铁栅栏的尖端给扎了,流了不少血。”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保护她的?”林涛愤愤地看着韩亮。

  “我还能保护得了她?”

  “我还需要他保护?”

  韩亮和陈诗羽几乎是同一时间回应道。

  陈诗羽随即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不过就是天黑看不见,脚底滑了一下。意外而已。”

  “人抓到了吗?”我接着问。

  “当然。”陈诗羽说。

  “真的是他干的?”我有些半信半疑。

  “到现在审讯还没结束,他一直不承认。”肖大队在旁边说道。

  “不是他干的,跑什么跑?”林涛依旧愤愤不平。

  “他说是在号子里蹲久了,看到警察下意识就跑了。”肖大队说,“而且,他说他出狱后,确实到过单雅家里,就坐在那个小马扎上,和单雅谈了话,算是了断了这段感情。这样看来,他的指纹留在现场成了合理情况,所有的证据似乎就失效了。”

  “狡辩!”林涛说。

  “不,没有证据,咱们就不能做什么。”我摇了摇头,沉思。

  “他妨碍公务,还因为逃跑的行为导致了我们民警受伤,现在已经办好了拘留的手续。”肖大队说,“所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来审查他。”

  “准确说,我们不仅仅是没有证据。”我说,“而且这案子现在是疑点重重。”

  “怎么说?”肖大队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觉得不是他干的。”我说。

  “你还是觉得是流窜作案?”林涛问我,“可是现场真的找不出其他的线索、痕迹和证据了。”

  我摇摇头,打通了唐法医的电话,说:“抱歉打扰,你昨晚很晚才睡觉吧?硅藻处理得怎么样了?”

  唐法医说:“刚刚处理好,我马上把显微镜照片送到专案组。”

  我挂断了电话,说:“其实我昨晚想了一晚上,还是没能完全捋清楚,但是得出的结论,就是疑点重重。首先,咱们先来看看死亡时间、发现时间和出警时间的问题。”

  “时间,有什么问题吗?”坐在我对面的肖大队翻开了笔记本,问道。

  “我们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的十二指肠内没有奶。”我说,“胃里浑浊,看不清有没有奶。”

  肖大队点了点头。他是法医,自然能意识到我提出的问题。根据单雅的供述,自己在中午十二点喂完奶后,一点钟见叶振森还是正常在睡觉,直到快两点,才发现事发。这样的话,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末次进餐后一至两小时,这时候胃内容物肯定进入十二指肠了。既然没有进入十二指肠,则要考虑在餐后更短时间内就死亡了。

  “奶液是液体,不是固体食物,进入胃后,幽门闭锁的时间会很短。”我说,“即便死者当时是在睡觉,但在半小时之内,他应该就死了。”

  “这个好解释。”肖大队说,“毕竟单雅目前的精神状态比较恍惚,记错时间也很正常。”

  “当然不仅仅如此。”我说,“根据单雅的描述,她是中午洗衣服,然后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孩子找不到了,一直找到了下午五点左右,才找到了孩子的尸体。我们七点钟抵达了现场,九点钟开始尸检。而我在现场勘查的时候,发现现场晾晒的衣服已经干透了;在尸检的时候,发现孩子身上的衣服也基本都快干了。”

  “你是说,这几个小时不可能干透?”肖大队问道。

  我点点头,说:“今天空气湿度挺大,纯衣服晾晒七个小时完全干透的可能性不大。晾晒四个小时后尸体上的衣服基本干透了,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个咱们没有做过实验,仅仅是依靠生活经验,不准确吧?而且你在家又不洗衣服。”大宝拆台道。

  “如果说我的生活经验不靠谱,我的验尸经验应该靠谱吧。”我说,“如果尸体从下午两点到下午五点一直在水里泡着,他的手脚指端皮肤应该出现明显皱褶了。可是,我们尸检的时候发现,基本是没有皱褶现象出现的。这说明,尸体并没有在水里泡那么久的时间。”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单雅没道理编假话吧?”肖大队说,“会不会是婴儿的皮肤弹性好导致的?”

  “如果你们觉得时间问题不牢靠,我就再问一个问题。”我说,“按照单雅的描述,她在院子正中晒衣服的时候,发现院子旁边的沙发上的孩子丢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心思把衣服晾完,再去找孩子?孩子毕竟只有六个月大。”

  林涛沉思着,说:“确实,家里没有洗好未晒的衣服。”

  大家都在纷纷思考着,林涛打开现场勘查时的照片,慢慢地看着,说:“这是什么?”

  图片里,是一台小小的机器,就是我进门的时候看见的。

  “电动充气泵,估计是给小孩做气球玩,或者是给那种塑料玩具打气用的,也可以给车轮胎打气。”肖大队说,“这种东西在我们这儿很常见。”

  林涛点了点头,说:“听老秦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疑点重重了。你想想,如果是叶聪生杀人,他的指纹为什么会留在小马扎上呢?杀人又用不到小马扎。而且,既然作案没有戴手套,为什么在二楼家具上没有找到他的指纹呢?”

  “所以说,这个指纹的证明效力在继续下降。”我说。

  “怎么听来听去,感觉你们是在怀疑单雅?”陈诗羽此时插话道。

  “怀疑很正常吧。”林涛说,“杀婴儿的案件,要么就是和孩子父母有仇,要么就是自己父母杀害孩子。这是咱们公安部法医专家总结出来的‘被害人学’理论。而且,老秦的推断有道理的话,那就证明单雅确实有可能在说谎。”

  陈诗羽摇摇头,说:“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一个新生儿的母亲会残忍到杀害自己的儿子,而且经过调查,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导致单雅杀人的动机。她没有产后抑郁症,也没有精神类疾病,生下孩子的这半年,对孩子疼爱有加、无微不至。对于这个孩子,叶强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不是他的孩子,夫妻对这孩子都视为掌上明珠。至少通过外围调查,他们绝对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动机。”

  “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动机,不代表没有说谎的动机。”我说,“别着急,等等唐法医。”

  大家显然没听懂我的话,也不知道要等唐法医做什么,于是只能一脸疑惑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唐法医拿着一个u盘走进了会议室。他用投影仪播放着u盘里的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圆形的显微镜视野里,密密麻麻地堆积了各种形状的半透明物体。我知道,这就是硅藻了。

  “因为死者的胃内以及气管内并没有发现水缸内的植物和昆虫杂质,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分析一下死者体内的硅藻情况。”我解释道。

  “这是用现场水缸内提取的水样进行的硅藻分析。”唐法医说,“硅藻数量非常多,主要是以羽纹硅藻纲的长形和舟形硅藻类为主。”

  紧接着,唐法医切换了一张照片,说:“这是死者肺脏、肾脏和肝脏经过消解、离心后提取出来的硅藻,数目非常非常少。”

  “非常少?是不是因为你们使用旧方法,导致检出率低啊?”大宝问道。

  唐法医摇摇头,说:“如果是检出率的问题,那么在水缸内的水里提取的硅藻也会少。方法是一样的,所以对比是有效的。”

  “而且不仅仅是少。”我说,“死者体内的硅藻类型是中心硅藻纲的圆形硅藻类为主。”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死者并不是在现场水缸内溺死的?”肖大队瞪大了眼睛,说,“会不会是在别的地方溺死,然后又转移到现场水缸内的?”

  “如果是这样,又有谁能做得到呢?”我反问道。

  肖大队顿时语塞。

  “后来,我查了资料。”唐法医接着说,“我们这边地域的自来水里,就是中心硅藻纲的圆形硅藻类为主。”

  “硅藻这么少,确实有可能是自来水里的。”大宝说,“而且,我们是用蒸馏水清洗器械的,不可能是污染。”

  “是啊,我也是害怕污染,所以又把死者的胃内容物送去进行了毒化分析。”唐法医说,“也确实检出了氯的成分。”

  我们都知道,自来水中确实含有氯的成分。半岁大的孩子,当然不会直接饮用自来水,所以死者是在自来水中溺死的可能性再次被增强。

  “怎么会在自来水中溺亡呢?”肖大队问道。

  “这个,我还没有想明白。”我挠了挠头,说,“但至少证明了叶强和单雅在说谎。”

  “你说,会不会是单雅和叶聪生之间发生的事情,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了孩子的溺亡?”大宝说,“然后单雅做了假现场来包庇叶聪生?”

  “不会的!杀了自己的孩子还包庇他?怎么会有这种母亲?”陈诗羽愤愤地说道。

  “确实,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说,“孩子身上没有任何损伤,哪怕是有一点争夺孩子的动作,都应该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而且,现场并没有可以用自来水溺死孩子的场所啊。”

  “听你们这么一说,看来这个案子还真是有蹊跷了。”肖大队说,“那下一步怎么办?”

  “还是去现场看看吧。”我说,“只有在现场才能找得出线索。”

  现场已经封存,叶强和单雅被派出所安排去叶强的工厂宿舍居住。警戒带围着的现场房屋,显得很孤寂。

  我绕着警戒带在现场外围观察,看到了现场房屋后门相对的老宅子门口的那一堆灰烬,不禁想到了当天晚上叶强在此焚烧死者衣服时候说的话,心中一寒。不过,很快我又转念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大宝说:“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

  可是叶强焚烧的是死者的衣服,怎么会有胶皮的味道?我想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灰烬的旁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灰烬。

  这是一堆不小的灰烬,里面果真有类似于塑料、橡胶燃烧后留下的黏稠物体。而且,这种燃烧后变成的黏稠物体体积还不小。看起来,像是燃烧了很多塑料。

  小孩的玩具,或者衣服上的塑料制品确实可以有,但是有这么多,似乎就有一些不太正常了。

  可惜,这些物体燃烧得比较彻底,根本看不出形状。我仍然没有放弃,继续用树枝拨弄着灰烬。苍天不负有心人,很快,我从灰烬里找出了一块树叶大小的碎片。碎片周围已经被烧焦,但是碎片的质地、形态和纹依旧保存了下来。

  我戴上手套,捡起这一块碎片,对着上午的阳光看着它。这是一小片类似于软质pvc材质的碎片,厚度大约有一毫米,上面似乎还有蓝色的碎纹。捏起来软软的,弹性十足。

  “你看,这像什么?”我捏着碎片,问大宝。

  “反正衣服上不会有这个的。”大宝说,“我怎么看着,像是游泳圈呢?”

  “游泳圈?”我转头看了眼大宝,两眼发亮。

  游泳圈具备了“水”和“塑料胶皮”的关键要素,所以大宝的这个第一直观感觉给了我极大的启发。虽然游泳圈的质地不会这么柔软,也不会用这么厚的材质,但我依旧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你还记得不,我们在现场看到的那个小机器?就是肖大队说是充气泵的那个?”我问道。

  大宝点了点头。

  “叶强平时是开车的,又没有电动车自行车,更没有找到所谓的小孩玩的气球。”我说,“那这个充气泵是用来做什么的?”

  大宝转了转眼珠,说:“难不成,你是怀疑这个充气泵是用来充游泳圈的?你别逗了,你见过这么小的小孩用游泳圈的吗?而且,即便是游泳圈,又能说明什么啊?他家又不是那个谁谁开的温泉酒店,家里又没有游泳池。”

  “这个,怎么证明呢?”我的脑子里似乎已经有了推理的雏形,但是仍需要一个证实的依据。

  于是,我和大宝一起重新走进了现场,在院落里,我细细地观察着地面,但是仍旧找不出什么线索。无意中,我看见了那个所谓“事发”的水缸。

  我走到水缸旁边,看了看,眼睛的余光却看见了水缸旁边隐藏在院墙之下的水表。

  我蹲了下来,打开了水表的盖子,看着里面的刻度,说:“大宝,让外面的侦查员把村支书请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4

  “这个不会错的,他家的水表是888.8方,因为数字好嘛,所以我印象深刻。”村支书说。

  “如果真的不会错,那问题就来了。”我指着面前的水表,说,“现在是多少,书记您来看看。”

  村支书凑过头来,看了一眼,肯定地说:“889.7方。”

  “让您看,是保证读表标准的统一性。”我说,“我还记得,您说昨天上午八点钟抄水表的时候看到了叶聪生对吧?”

  村支书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昨天上午八点抄水表,昨天中午就出事了,然后下午都在找人,下午五点半就封存现场了。那么,在这么几个小时的时间内,是怎么用了快一方水的?”

  “对啊!用一方水洗七件衣服?”大宝指着院落中央晾晒着的衣服,说道。

  “虽然我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是每个月的水费是我缴的。我知道,我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最多最多只用十来方水。几个小时用一方水,这不太可能吧?”我说道。

  “继续。”肖大队也有些两眼放光。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单雅没有任何动机杀害孩子,但是为什么会说谎。”我说,“有一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就是,孩子是因父母的失职而意外死亡的,所以,孩子并不是被谋杀,单雅才会说谎。”

  “那,叶强知道事情的真相吗?”肖大队问我。

  我指了指屋子后面,说:“灰烬是叶强烧的,名虽在焚烧衣物,其实是在毁证,你说他能不知道吗?”

  “既然叶强知道,那单雅就没有说谎避责的理由了呀。”林涛说,“意外死亡,处理起来就很方便了。为什么非要编一个命案出来,给公安添麻烦,给自己添麻烦,给邻居添麻烦?”

  “自己的孩子意外死亡,居然还有心思利用孩子的死亡去设计陷害情敌。”我冷笑道,“这样的男人心胸狭隘,果真是衣冠禽兽啊。”

  陈诗羽皱了皱眉头。

  “这,你们公安有依据吗?他可是我们村经济的支柱,可不能乱说的。”村支书插嘴道。

  我斜眼看了看村支书,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这个小村子里没有卖婴儿家用游泳池的吧?那么,这个游泳池一定就是在网上买的。”

  “确定了,从单雅的某宝账号里,已经找到了相关的购物记录。”程子砚走到我的身后,给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截图。

  “婴儿家用游泳池,超厚pvc材料,蓝色碎纹,长105厘米,宽75厘米,高90厘米。送婴儿颈圈和充气泵,特价208元。”我看着截图说道,“大宝,你算一下多少体积。”

  大宝翻着眼珠,掰着手指,念念有词。

  韩亮说:“0.70875立方米。”

  “正好。”我笑了笑,说,“单雅家里并没有这个游泳池,而房后的灰烬里有一模一样的碎片。这个父亲真是有心啊,人死了,第一时间就把衣服和游泳池一起烧给他了。”

  “明白了明白了。”大宝说。

  我点点头,说:“我来复述一下吧。这几件衣服,并不是单雅中午洗的,而是早晨或者更早的时间洗的。中午喂完奶后,单雅就给游泳池放水,让婴儿戴着颈圈在池子里游泳。只是在这期间,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可能是在玩手机又或者在做别的事情。可惜,她买的东西质量不过关,颈圈过大过松而脱落,导致孩子沉入水底,而单雅却不知道。就这样,孩子溺死了。单雅发现的时候,应该是下午两点之前,这有通话记录证实。单雅给叶强打了电话,叶强随即赶回。在这个时候,叶强的选择,居然是栽赃。叶强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伪造了一个小偷侵入的现场,准备好了相关的证词,烧掉了可能让警方发现真相的物证。他的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呢?毕竟这只是意外,单雅并不可能因此而被追究刑事责任,也没有其他的家人会追究单雅的责任。直到我想到,叶强给警方提供了叶聪生的信息,提供了叶聪生和单雅几年前的关系,我才猜到了叶强的用意。”

  我顿了顿,接着说:“叶聪生是刑满释放人员,又在前几天来过他们家,可能留下痕迹。如果再加上叶强和其他人的证词,证明叶聪生案发时间段在现场附近出现,那么警方一定会怀疑到叶聪生。如果再在现场提取到叶聪生的什么痕迹,那会让警方坚信不疑是叶聪生作案。即便最后的证据不足,也能让叶聪生受一点苦头。这一招,够毒的。不过,叶强还是低估了警方啊。”

  “这样就说明白了。”大宝说,“孩子皮肤的皱褶程度不高,是因为浸泡的时间本就不长。孩子的死亡时间和单雅描述的不一致,是因为他吃完奶很快就溺死了。孩子游泳的时候,是不穿衣服的,后来死亡后再穿上内衣,所以孩子身上的水浸透衣服,造成了微干的情况。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推测,解释了孩子体内硅藻的问题,以及孩子身上没有任何损伤的问题。”

  “你刚才说,叶强的证词再加上其他人的证词,是什么意思?”林涛问道。

  我冷笑着看着村支书,说:“叶强是村里的经济支柱,和书记的关系应该不一般吧。我现在很怀疑,书记您说您查水表的时候看到了叶聪生,是事实呢,还是叶强事先和您打的招呼。”

  “没,没有。”村支书见我话锋一转开始问他,顿时结巴了,“我,我也不确定看到的是不是叶聪生。”

  我没有继续逼问,因为这不是我的工作。我相信通过我的推断,已经击溃了村支书的心理防线,他一定会把事实交代出来,如果真的是叶强和他串通伪证的话。

  “单雅显然是不太想配合叶强的陷害的,所以她选择了沉默。”我说,“她的沉默让我们不忍心再去询问,但是一旦询问,我相信她一定会如实招供的。”

  下午的时候,侦查部门查实的证据就已经基本牢靠了,案件的真相和我推测的一模一样。我们一行人终于离开森原,赶回龙番。我一心牵挂着吴老大那边的检验结果,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男人吃起醋来,也怪吓人的。”程子砚说,“叶强的心胸太狭窄了,利用死去的孩子做文章,实在是令人不齿。”

  “极端占有欲是不是因为内心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就好像前阵子有个热门的情感话题——‘男朋友老是怀疑我出轨,我该不该跟他分手?’的讨论一样。”林涛说,“你们要不要各自发表一下意见?”

  林涛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大家的响应。韩亮开着车,沉默着,我再次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神里出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是我认识韩亮这么多年,第二次发现他的这种奇怪眼神。第一次,是在不久前。

  而陈诗羽也没有拿出招牌评论“渣男”来对案件进行总结。她的眼神里已经少了前几天的那种迷茫,最近也没再提到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的事。她挪动了一下她受伤的胳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身影中多了一些坚定的感觉。

  突然冷场使得气氛似乎显得有些尴尬,我只能开口转移话题。我对陈诗羽说:“你没事吧?回去得到省立医院去复查一下,看看清创得彻底不彻底,感染了可不得了。”

  我说话的同时,注意到陈诗羽包扎的绷带外侧,居然包出了一个蝴蝶结的模样,心想这丫头还真是外表犀利,内心少女啊。

  “你之前说,单雅的大意行为是够不上刑事处罚的?”林涛担心地看了一眼陈诗羽,又转过头来问我。

  我点点头,说:“我们经常在网络上看到父母大意将孩子丢在车上,导致意外死亡,这些都不会追究过失致人死亡的刑事责任。我的一位老师,是著名的律师,他曾经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判断行为是不是构成犯罪,应该先用我们的正常的是非观来进行衡量。他认为,所谓的法不容情,用现代法治理念来看是错误的。当然,单雅会不会被追究刑责,这个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不过,叶强的行为,则涉嫌诬告陷害了。”

  “作为父母,实在是需要太强的责任心了。”林涛说,“连对自己的孩子都没责任心,还奢望这些人对社会有什么责任心吗?”

  “那些吃自己孩子的人血馒头的人,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韩亮虽然一夜没睡,但情绪似乎比前两天要好一些了,说道。

  “我说这个叶聪生也真是够奇葩的,没干什么亏心事,看到警察跑什么跑?害得小羽毛还受伤了。”林涛皱着眉头说道。

  “一点小伤,总拿来说什么。”陈诗羽说。

  “他究竟有没有干亏心事,当地警方还是需要审查的。”我说道。

  说着话,这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也显得不那么长了。到了厅里,我见大家都十分疲惫,于是说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去吴老大那里看看有没有结果。”

  “好咧。”大宝和林涛异口同声道。

  “我也要去办公室把信访报告整理一下。”陈诗羽说。

  “那我也要去办公室……”林涛连忙改口。

  “你回家。”陈诗羽说道。

  “哦。”林涛悻悻地下车离开。

  我直接去了吴老大的实验室,见他依旧在实验室里忙碌着,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他,于是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陈诗羽果然在办公室里,但并不是在写什么信访报告。我一进门,她就站了起来。看起来,她是有什么话要在私下里和我说。怪不得她要把林涛给逼回家,我这样想着,坐在她的对面,说:“怎么了?有啥事情吗?”

  陈诗羽低头一笑,欲言又止。

  “你这个,”我指了指陈诗羽的胳膊,说,“说不好以后会留疤。”

  “留就留,没什么关系。”陈诗羽看了看自己上臂中段说道。

  “还是得去大医院看一看,防止感染,确保安全。”我说,“不过,这个包扎倒是很用心,说明这卫生院也不错。”

  “什么呀。”陈诗羽双颊一红,说,“这个是韩亮包的,他说卫生院包得太不专业。”

  我看着陈诗羽胳膊上的绷带蝴蝶结,哑然失笑。

  “韩亮说他妈是医生,所以他从小就会包扎。”陈诗羽见我笑得不善,连忙解释道,“我当时也懒得和他推辞,反正谁包不一样呢?”

  “他妈?你是说,他亲生母亲?”我问道。

  陈诗羽点了点头。

  这个倒是稀奇了,对于他的家事,韩亮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的,即便是说到了这个话题上,他也一定是想尽办法岔开话题。还有就是韩亮的那部诺基亚手机,自从被我们发现之后,他摆弄这台手机也不避讳我们,但是从没提到过这台手机对他的意义。可是没想到,韩亮居然和陈诗羽主动提到了他的母亲。

  倒不是出于八卦,而是对韩亮的担心,我于是问道:“他和你说过他母亲的往事吗?”

  “我似乎应该信守承诺,不把这事儿说出来的。”陈诗羽低头想了想,说,“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韩亮心中的一个坎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靠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个瓜就好了。

  陈诗羽说道:“其实也不是他主动和我说的哈,是在包扎的时候,说到他这两天情绪不好,以及他不能闻化粪池的味道的时候,他就自己说起来了。也可能是看到叶强的奋斗经历诱发了他的思绪吧。

  “韩亮他妈家境很好,之前在龙番的大医院上班,但是爱上了在农村开办工厂的他爸,于是不顾家里反对,放弃自己的工作到了农村,嫁给他爸,在镇卫生院上班——哎呀,这些絮絮叨叨的爱情故事没多大意思,我就简单概括一下吧——总之就是他妈以前有个城里的对象,他爸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妈在韩亮生日这一天,去城里给他买了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准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韩亮。结果韩亮他爸不仅忘记了儿子的生日,还误认为这是他妈前男友给他妈的礼物,于是发生了争吵。韩亮他妈不堪其辱,跑出门了,也正在这个时候,韩亮正好放学回家。回到家里,韩亮看见了手机和他妈给他写的贺卡,才说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后韩亮就跑出去追他妈,结果看到他妈的时候,发现他妈因为横穿马路,被一辆大货车给撞了,当场死亡。从此以后韩亮就一直无法原谅他爸,虽然他爸和他后妈对他是真的很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就是一直无法接受他们对他的好。”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问道。

  “韩亮说,是他十三岁生日的那年。”陈诗羽说,“那就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自己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怪不得韩亮从来不过生日。这也就是为什么韩亮在过往的旋涡里一直走不出来的原因。”我蹙着眉头说道,“可是,这和他害怕化粪池的气味有什么关系呢?”

  “哦,是这样的。”陈诗羽说,“韩亮说他记忆有些模糊了,当时放学回家,好像有个同班女同学站在他家门口偷听。本来父母争吵就已经很让人心烦了,还遇到来围观看热闹的,韩亮心里就很反感。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这个女同学全身都散发着无法描述的臭味,于是就感觉更加不舒服了。后来韩亮回家和父亲争吵后,追出去,发现母亲当场死亡——他说他当时鼻孔里全是那种化粪池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母亲的死带来的冲击混杂在一起,所以看到母亲倒在地上,他的第一反应是呕吐,感觉胆汁都吐出来了。后来他就没办法在农村生活了,因为化粪池这种东西农村到处都有嘛,他一闻见就会出现各种不适。于是他父亲就带着他到了城里打拼,经过十几年,他父亲成了富豪,就这样。”

  “这是在应激状态下的心理暗示。”我说,“并不是他真的怕化粪池的气味,只是一种心理回避的表现。”

  “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陈诗羽捂着额头,说,“之前的都算是铺垫吧。我要说的是,因为汤喆的‘喆’字是生僻字,所以韩亮说他似乎幼时听过这个名字。”

  “啊?你是说,汤喆就是你刚才说的韩亮的同学?她小时候就有化粪池味儿?却死在了化粪池里?”我问。

  陈诗羽盯着我忍了半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说:“你脑洞真大。”

  “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和什么啊。汤喆比韩亮大七八岁,怎么会是同学?”陈诗羽说,“而且怎么会有人小时候就带化粪池味儿?是这样的,我当时听说韩亮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就调取了汤喆的资料,然后发现这个汤喆十七年前的住址确实不是现在的住址,而是龙东县栗园镇。”

  “啊,果真和韩亮是一个镇子里的人。”我说,“韩亮就是栗园镇人,对吧?”

  陈诗羽点点头,说:“然后我就把汤莲和上官金凤的资料也调出来看。”

  “都曾经在栗园镇住过?”我问道。

  陈诗羽摇摇头,说:“不,上官金凤没有。但是,汤莲在十多年前,也是住在栗园镇。”

  “嗯,汤喆,汤莲,她们都是老汤家的人,这个我们之前没有注意到。”我说,“虽然并不是三起案件受害者的共同特点,但两个人都是一个镇子出来的,还是该调查一下的。”

  “这个信息侦查部门肯定之前就掌握,但是并没有重视。”陈诗羽说,“侦查部门没有必要把这么不明显的线索点和我们沟通。”

  “这个可以理解。”我说,“一个镇子出来的人,也有可能是巧合。”

  “虽然住址有可能是巧合。”陈诗羽说,“但是,化粪池又是一个巧合吗?”

  “你是说,十七年前韩亮家门口女同学身上的化粪池味,以及汤喆死于化粪池中?”我说,“这两件事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吗?”

  “韩亮不记得女同学是谁了。”陈诗羽说,“当然,肯定不会是汤喆。但我觉得,这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有想通的关联性呢?”

  “所以你想说的是?”我问。

  “我想去那个栗园镇走一趟。”陈诗羽说,“很多事情,侦查员是不容易调查出来的,但我要是以一个普通女生的身份去走访,说不定能问出一些线索。比如,和化粪池有关的线索。”

  “可是你这个……”我指着陈诗羽的胳膊说。

  “说不定是个很好的伪装呢?”陈诗羽说。

  “蝴蝶结,是为了伪装侦查吗?”我笑着说。

  陈诗羽白了我一眼,单手把包甩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说:“我就当你同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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