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 第三十一章

小说:归妹 作者:窃书女子 更新时间:2024-08-19 12:40:59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看到了封存在通政使司的奏章,程亦风先是气愤,既而兴奋,然后就傻了眼——他和高齐、文渊等三十余名士子本想先将奏章分门别类成“税收”“吏制”“刑罚”“徭役”等不同项目,然后大家分头总结,但是看到两大箱愈三百本奏章,大家只好放弃了原计划,以年代来分配:凡元酆二十一年之前的就由风雷社士子阅读归结,其他的交给程亦风、臧天任,约定两天之后到程府来,汇总札记,书写奏章,准备两殿答辩。

  大约是因为元酆二十二年落雁谷之战死伤惨重,各地矛盾愈加激烈,旧制的弊病显露无遗,陈述旧政弊端的折子竟有百封之多。程亦风想臧天任比自己年纪大,不宜熬夜操劳,于是事先粗略地翻了一遍,把所有臧天任自己写的折子都挑了出来,送到臧家,交代时限,接着,才捧着那厚厚的一摞奏折回府。

  这一下,又难免没日没夜,天昏地暗。

  其实问题不外乎他总结的三条:民贫,官冗,外虏。只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实在太多,尤其“民贫”一条,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南北东西处处不同。而奏章多以陈述问题为主,提出解决方案的少之又少。程亦风越看越郁闷,越看越头痛——当然也越看越疲劳,终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依稀见到有人影,似是小童,就揉了揉眼睛,唤道:“把灯移近些,快天亮了么?”

  那人果然依言擎着灯走近了,笑道:“是才天黑,大人。你这是要鞠躬尽瘁么?”原来竟是符雅。

  程亦风一惊,赶忙检查仪容,然后问道:“符小姐怎么来了?”

  符雅一笑:“还不是因为你程大人?你废寝忘食,把你的书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上一回请了臧大人来劝你,这一次他跑到臧家,却听说臧大人也一样忙得不吃不睡,想道:莫非这疯病还能传染?他又跑去找你家公孙先生,结果老人家去祭拜故人还未回来。可怜的孩子,左思右想,不知怎么病急乱投医就想到了我,到我家里来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大人你——我这不就来了么!”

  这小孩子!程亦风窘迫:如此举动,岂不是要符小姐误会么?若叫外人知道了,置他人名节于何地?

  符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度,把几张纸送到程亦风的面前:“枯坐无聊,希望没有给大人帮倒忙才好。”

  程亦风掩饰尴尬地笑了笑:“符小姐的诗才程某上次见识过了,这回可要好好拜读。”但接过来一看,却哪里是诗词?符雅已经照着他那“税收”“吏制”“刑罚”“徭役”等项目将各篇奏章里的观点提纲挈领地抄录在下,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与之相应的新法提案就写在另外的纸上——几乎都是出自程亦风自己的奏章和风雷社士子的文章。但文士作策论,难免有些引经据典,有时还喜欢前后对仗,弄些骈四骊六的名堂。符雅抄来,就将无关紧要的修饰之辞都省略了,反而一目了然。程亦风惊讶道:“符小姐,这……这……”

  符雅道:“怎么?是我帮了倒忙了,把程大人吓成这样?那你还我,还是我烧了干净——”说时,真的来夺。

  程亦风怕她当真像上次那半阕《满江红》似的“烧了干净”,赶紧护住了:“小姐不可玩笑,这……这可是百年大计。要是烧了,三天后在太子跟前交不出差来,那我程某人就不是鞠躬尽瘁,而是,轻慢渎职了!到时,即使太子殿下不治我的罪,两殿辩论之时,老学究们也会用唇枪舌剑杀了程某啊!”

  符雅理会得轻重,玩笑懂得见好就收。“程大人睡醒了,肚子里该闹空城计了吧?我已叫他们给你准备了晚饭,现在时候正好。”说时,自出门去吩咐小童,不多久,就端了碗面来。

  程亦风果然是饿狠了,看到这清汤面,肚子里都不由“咕噜”了一下,闹得他老大不好意思,红着脸对符雅道:“符小姐几时来的?要不也……”才出口,又后悔:就拿清汤面招待人家,算什么待客之道?

  幸而符雅也不打算“分一杯羹”,只笑道:“堂堂靖武殿大学士,一国之相,家里没个下人也就算了,竟然连菜蔬都少得可怜。哪个一品大员似你这般?传出去,人家要笑你一毛不拔呢!”

  程亦风道:“符小姐也是官家出身,难道不知?别看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但花消却也不少。首先府邸的规模就有定制——我不要住住这么大的宅子,却硬塞给我。请人管家,自然要付人工钱,内外花消,一百八十两还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用呢。”

  符雅笑:“程大人在户部做过员外郎吧?天天为朝廷精打细算,对自己也是一个样儿。京官的确是辛苦些,但之前你不是也做过知府么?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就没存着点儿?”

  程亦风听言,正色道:“这种无耻之事,程某不屑为之。小姐可知那‘清知府’的‘十万雪花银’是从何而来?且不说敲诈勒索,这种地痞才用的手段,就说税收的‘火耗’这一条,他们胡乱上报,害苦了恁多百姓,朝廷还偏偏难以查实——若每年能贪一方税银的百分之一,三年下来虽无十万但也可观。”

  原来楚国规定各地征税所得的散银需要铸造成统一规格的元宝,再由县送到州,由州送到中央。铸造之时难免有所损耗,称之为“火耗”,须摊派征收补齐。地方官有时故意夸大火耗,向老百姓横征暴敛。由于确实各地铸银技术有差别,朝廷没法核查,只有听之任之。虽然火耗虚报的幅度有限,但积少成多,就成了一大问题。程亦风刚在荆门县的一份折子中看到,不意还有此种卑鄙手段,气得直发抖。

  “至于京官嘛,”他道,“也不至于就饿死。什么‘冰敬’‘碳敬’,红白喜事,总有些名目拿钱。”

  符雅看他说得激动,略笑了笑,道:“看我,把大人的话头挑起来,惹得大人面也忘记吃了。刚才替大人抄折子,读到大人整顿吏制的主张,说要杜绝京官收取贿赂,并且统一各地银锭铸造——这可工程浩大哩,大人若不吃饱了,哪有精神做?”

  哎呀,人家符小姐方才都读过了,我却把人家当了无知小子似的教训!程亦风红了脸,搭讪吃面去了。

  符雅立在一边,先把案上的奏折书本略收了收,接着拿起墨来轻轻地磨。程亦风偶一抬眼,见她一手提着袖子,另一手捏着浓黑的墨碇,动作那样轻缓恬淡,暖黄的灯光下叫人看着说不出地温馨,这就不由自主地生出“红袖添香夜读书”之感,一阕《南歌子》自然而然溜到了嘴边:“红袖添香兽,回廊月转初。忽然拈起旧时书。那日城头遇,今生重见无。十年一梦醉谁扶?”

  唉,当日的那个女子……此生无望,早该忘了她吧!

  符雅见他发呆,唤:“程大人?”

  程亦风这才惊醒:该死!该死!我对着符小姐胡思乱想什么!赶紧埋头吃面。

  饶是符雅聪慧,也未猜到程亦风方才想起的乃是风月公案,疑心他是惦记着公务,就把桌上的折子一抱,道:“程大人这么急着要鞠躬尽瘁呐!你要是倒下了,谁来收拾你铺开的摊子呀?为了国家好,为了百姓好,符雅先把这些都没收了,等你吃好了饭,再还来!”

  程亦风由着她,自去吃面,完了叫小童进来收拾好,才道:“符小姐可以把公文都还给程某了吧?”

  符雅道:“自然。”

  这时天色已晚了,大家小姐早该告辞回家了,可符雅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程亦风倒不便逐客,只问:“小姐既来探望程某,又帮了程某的忙,若有什么程某可以效劳的地方,小姐但说无妨。”

  符雅用手指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是思考,片刻,道:“符雅有个疑问,想请教大人。”

  程亦风道:“请讲。”

  符雅道:“大人决心要断了官员们的财路,这之后你打算让他们怎样过活?”

  程亦风愣了愣,道:“什么‘怎样过活’?不是有一份俸禄在那里么?”

  符雅道:“程大人的父母可还健在么?”

  程亦风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道:“程某少孤,母亲也在我中举之前就去世了,可谓子欲养而亲不待。”

  符雅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可有夫人、儿女?”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程亦风道:“孤家寡人一个。”

  符雅又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就是上无老,下无小了。按照圣人的教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知我楚国大小官吏有多少和程大人一般?”

  “恐怕可数。”

  “那么我楚国又有多少一品大员?”

  “也应可数。”

  符雅道:“程大人官拜一品,岁俸一百八十两,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是生活艰难。请问一个岁俸四十五两拖家带口的七品知县要怎么过活?”

  程亦风一怔,不知何以对答。

  符雅又接着道:“当然,程大人方才也抱怨过了,官居一品就一定得住一品的宅子,花消可观。不过,一品大员在衙门里自有副手,薪俸由朝廷供给,不像地方小官,要自费请师爷——师爷又难免要有自己的老小要养,不知这个花消和打理一间恁大的府邸有几多差别?”

  程亦风呆呆的:“符小姐的意思是……”

  符雅打了个哈哈儿:“我有什么意思?只是想不通就请教程大人而已。俗语常说‘官逼民反’,说的是朝廷不给老百姓活路了,老百姓只得铤而走险,斩草为兵,揭竿为旗,豁出去和朝廷拼了。不过,假如朝廷逼得官员无路可走,既不给人糊口,又不准人寻些不义之财,官员当要如何呢?”

  “这……”程亦风只想着惩治贪污腐败,哪考虑到这些?

  “那官员当然也就穷则思变了!”蓦地,门外传来公孙天成的声音。

  程亦风大喜:老先生高瞻远瞩、足智多谋,定然能给新法提不少建议。

  公孙天成话音落下也就走了进来,向程亦风、符雅都问了好,道:“老朽祭拜故人方才回来,童子说大人的书童来找过老朽,于是赶紧前来,正巧听见大人和符小姐对话,忍不住插了句嘴,望两位见谅。”

  符雅掩口笑道:“公孙先生莫要笑话,符雅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公孙天成道:“小姐勿须过谦。老朽连官也不是一个,哪里能对吏制发表什么议论?只不过刚才小姐说大凡地方官都自费请师爷,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京官就有衙门里现成的副手,其实也不尽然——老朽不就相当于程大人的师爷么?只不过是老朽的运气好,太子殿下赏了老朽一处容身之所,一个应门童子,还有一份糊口的工钱——论数目,大概和个七品官也差不多。但若老朽真的顶上个七品头衔,恐怕程大人要裁汰冗员,老朽就首当其冲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程亦风忙道,“若没有先生,哪有今日的程某人?裁汰冗员就是裁了程某人,也不能裁了先生。”

  公孙天成摇摇手:“老朽本来就是编外不入流的人,裁也裁不到老朽的头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如今这么多荫补的官员,空吃的朝廷的俸禄,却没有实际的差事可干,这其中有没有一些当真有才的、可以给官员做师爷做副手的?让他们补到这些职位上,既可一展身手,又不白拿薪俸,官员们又不用另外花费,岂不一举三得?”

  “果真!”程亦风惊喜,又道,“只是,有些荫补的功臣子弟出身高贵,恐怕不肯屈居副职。而且荫补的人实在太多了,大约全楚国也不需要这么多的副职吧?”

  “那是自然。”公孙天成道,“所以大人当先改荫补法,说明只能荫补直系——比如长子嫡孙,且只能荫补特定的职位,比如书记官、顾问、军师,等等。荫补之后与其他官员一样,三年一考绩,若不能胜任,立刻辞去。这样,一心想混口白饭吃的人就站不住脚了。”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喜道,“官员考绩也该一般严格,特优才予升迁,不合格者应立即辞退。此事当由吏部和獬豸院共同担当,我正打算奏请成立一个临时的考察司,专门整顿官员考绩问题。”

  公孙天成未置可否。只符雅在一边道:“看来符雅果然是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公孙先生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符雅今日才算明白,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公孙天成道:“小姐谬赞了。也要小姐先想出这个问题,老朽才能‘灵机一动’。小姐才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啊。”

  言下之意,岂不是程亦风原先心思不缜密,考虑不周到么?不过程亦风也不在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他开心还来不及。

  符雅笑道:“哎呀,公孙先生莫要恭维我了。其实我找程大人的茬儿,是有不可告人的私心呢!”

  程亦风知她喜爱玩笑,但还是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小姐有何私心?”

  “不可告人,又是私心,原来是不该说的。”符雅道,“不过公孙先生素有神算之名,符雅岂敢装神弄鬼?只好交代了——我听说程大人要在两殿同老学究们辩论改制,这场论战想来是十分精彩的。不过,我虽子知有亏妇德,却还不敢缺德到跑到崇文、靖武两殿上去偷听。所以就在这里想几个问题来难一难程大人,自己过一过干瘾啦!”

  “两殿辩论?”公孙天成才从外归来,虽知程亦风研究变法以久,但也知他每次上疏都如石沉大海,即便是听了自己一言,打算励精图治,但怎么想不到这么快就两殿平章了!

  程亦风赶忙把顺天府大牢里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明日午后我就要去见风雷社的士子们,后天一早就要到太子跟前和礼部赵大人、吏部王大人、翰林院张大人他们辩论了。现在我看,旧制千疮百孔,新法却并不能将问题一一解决,到了两殿之上,不知胜算有几成。”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世上有哪一种药能够包治百病?如果因为找不着这种灵药就把病拖着,岂不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如若是病急乱投医,那不会死得更快?”符雅插嘴。

  公孙天成看了她一眼,道:“小姐看来,何为乱投医?”

  符雅道:“就好比一个郎中给人看病,说病因是甲乙丙丁等四条,可开出来的药却一条不能治,或者只能治甲、乙,不能治丙丁,那旁人是不是可以有话说了?不如等一等,先养着,或许将来遇到个好郎中——又或者说,这个郎中根本就是个庸医,连诊断都诊断错了。”

  公孙天成道:“小姐所言极是。若病因是甲乙丙丁,这郎中所开的药方起码要能治甲乙丙,或其他任意三条,这才能使人信服。不知小姐看程大人的新法,将旧时积弊治了几条?”

  符雅道:“程大人说急务有三,民贫、官冗、外虏,而民贫为重中之重。民贫的成因程大人总结为赋税、徭役、豪强。新法中有‘方田法’可制止土地兼并偷税逃税,并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又有‘官买法’变地方供奉为中央采买,使得富庶之地的粮食不至于浪费,而贫瘠之地的百姓不至于多交赋税,由此看来,新法对‘赋税’一条可算解决的完满。”她顿了顿,又道:“但是,徭役使百姓不堪重负,新法只说要减免,请问减免之后差事要由何人来完成?至于豪强,新法中有‘官卖法’,使他们不得再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但青黄不接之时,百姓无米下锅难道不要像富户借贷?此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富户怎不乘机放高利贷?请问程大人若是禁止富户提高贷息,一旦他们拒绝将粮食借给农户,农人将何以糊口?”

  公孙天成拈须沉吟片刻:“程大人的新法可否借老朽一看?”

  程亦风正希望公孙天成提出意见,连忙把那几页纸递上。

  公孙天成一目十行,读得飞快,只一刻,面上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官买法……官卖法……没想到又有人……真是天意!”

  程亦风正是不解,老先生却将那几页纸又放下了,负着手,道:“既然已有官买官卖,老朽再给大人献上一条‘官雇法’和一条‘官贷法’。前者是指由朝廷出资,雇佣各地闲散人员来担当各项杂役。若普通农户在农闲时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也可参与。总之,凡为朝廷做事的,必然给予工钱。后者是指由朝廷出面将国库中的官粮以及各地留存着以备赈济大灾的粮食贷给百姓,照样收取什一利息,秋收之后连本带利与当年的税银一并上缴。豪强粮说,岂能多过朝廷?况朝廷利息极低,信誉又好过商家,百姓岂有舍朝廷而趋豪强之理?久而久之,豪强无利可图,自然就无法再欺压百姓了。”

  举一反三,公孙先生果然厉害!程亦风想,只是,事事都要朝廷出资,朝廷哪里还那么多银两?

  他不及问,符雅先提出来了:“朝廷虽然铸银造钱,但是朝廷毕竟不是个聚宝盆,哪里就变出那么多银钱来又是买粮食,又是雇杂役?”

  公孙天成笑:“朝廷的钱多从税收而来,若要敛财,非得开源节流——节流之项,程大人以提了,要精兵简政,老朽不赘述,而开源一项,可以大做文章,首先一条就是加税。”

  “加税?”程亦风和符雅都是一愣:那岂不是和新政的‘富民’宗旨背道而驰了么?

  公孙天成道:“不错,就是加税。但不是加在百姓身上,而是加在以往不曾纳税的那些人头上。”

  此言一出,程亦风不禁心头一亮:“先生的意思,是向寺院道观征税?”

  见程亦风已然开窍,公孙天成便笑而不答。楚国一向以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而自居,对于佛教、道教,乃至由胡人传来的回教、景教一视同仁,以礼待之,寺院多享民间香火,又有“功德田”不须纳税;宫里每遇大事,依各个皇帝皇后太后的喜好不同,请各自尊敬的法师入宫讲道做法,免不了又有一番赏赐,更便宜的是,僧侣道士皆免徭役,他们的生活,可谓除了吃斋念佛不可婚配之外,逍遥可比皇宫大臣。如今若向他们征税,虽然免不了口舌之争,但能给朝廷带来多少财富啊!

  想着,程亦风立即拿笔来记。符雅善解人意,从旁替他铺纸,磨墨,但又问公孙天成道:“先生从寺院道观收取税金,的确可得一笔额外之财,但是,全国寺院道观能有几许?倘有十万处,每处征税一百两,则一年征得一千万两。符雅不才,那日曾在东宫中偷看过我朝国库收支记录——太宗朝时大约每年收入四千万两,支出一千三百万两,神宗朝时,越收入四千四百万两,支出八百八十万两,而元酆年来,收入虽然达到五千万两,但支出也几乎是五千万两——程大学士的新法,虽然有‘方田法’杜绝逃税,但此法同时也减了不少劣等土地的赋税,不知是否会持平,如今又要用国库银两进行‘官买’‘官卖’‘官雇’和‘官贷’——这‘官买’一项且撇开不论,就算是和旧法持平,那么其他三项,大人打算用那新征上来的一千万两完成?符雅请问,如此庞大的工程,一千万两能够完成么?即使完成,收支平衡,那我国国库岂不还是空的?”

  公孙天成不禁深深地看了符雅一眼:这个女子不简单,竟把楚国几代皇帝的收支看得滚瓜烂熟,反应迅速,计算清楚,实在非同寻常。不过他却并没有被符雅难道,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吊铜钱,哗啦一晃,道:“钱之为物,虽然清高者往往鄙视之,但朝廷离不了它,百姓也离不了它。钱,究竟有何用?老朽随便说说,大概用处有六:一乃定价,青菜豆腐价值几何,若没有钱,总说也说不清楚;二乃通货,有形之物贱如糠秕,贵如珠玉,皆可用钱而买之,若无钱,用三头牛换五匹马,虽无不可,但未免麻烦;三乃支付,无行之物,如劳力,如学问,甚至有些人的志气,都可量而买卖,今人领俸禄便是此道理;四乃贮藏,若人有三千石米,存之十年难免霉烂朽坏,若改存为银两,百年而不朽,符小姐质问老朽国库空虚,说的就是无贮藏;五乃治市,所谓‘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币’,朝廷乃是举国上下唯一可以造币者,若货少而币多,则金贱也,若货多而币少,则金贵也,换言之,一文钱究竟能买多少东西,朝廷通过铸币可以干预;六乃克敌,譬如我与樾寇交战,樾国不靠海,不产盐,每年须向郑国购盐,若我国将郑国的海盐大量买入,抬高其价格,或者干脆使樾人无盐可吃,劲敌便可不攻自破。”一气讲到这里,他才停了停,道:“综上而论,银钱之用处远不止贮藏,而老朽窃以为,通货、支付乃是其首要之用。打个比方吧,老朽这里有一吊钱,今请符小姐为老朽解一次围,将这一吊钱当成酬劳付给了符小姐……”

  符雅不意他还记得自己当日和程亦风开玩笑,说要专门替人解围,轻轻一笑,将一吊钱接了过来。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符小姐回家之后也许马车坏了,就把一吊钱交给车夫让他去修理。那修理马车的人修了车子,拿了钱,便去买米面养活一家老小,而那卖米面的拿了钱或许突然想算了个姻缘卦,就又找到了老朽——这一圈转下来,一吊钱又回到了老朽的手中,然而老朽得符小姐解围,符小姐修好了马车,修车人养活了全家,卖米的又算好了婚姻……各人所得的利处加起来是五十吊,这岂是老朽一人把一吊钱收藏着就能做到的?”

  “啊!”程亦风素未想到花钱还有这许多学问,茅塞顿开,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先生高才,晚生……晚生……”

  符雅轻轻一笑,将那吊钱又还给公孙天成:“算一卦姻缘要收一吊钱,先生的要价还真高呢!”

  公孙天成也笑:“符小姐给人解围也要收一吊钱,要价也不低呀。就不知老朽在这里让你‘过干瘾’刁难了半天,应该向你收几多银两?”

  看穿了自己是在想象两殿辩论的情形,符雅抿嘴笑道:“这钱不该向符雅收,要收就得向程大人收。符雅在这儿一忽而装赵大人,一忽而装王大人,把刁难的问题都问了一回,陪大家演练了半天,这也该收点佣金吧?”

  程亦风这才领会符雅原来还有这番良苦用心,急忙作揖:“小姐大恩,程某不敢忘怀,小姐但有吩咐,程某万死不辞。”

  “嘻!”符雅笑道,“这就已经‘万死不辞’了?程大人真不会做生意。符雅本来还想了许多别的刁钻问题想要帮你演习演习,然后再敲诈你几本书回去解闷,现在看来倒不用了,我挑几本书就告辞吧。”

  “啊……”程亦风呆呆的,“小姐爱看什么,尽管拿去……”

  符雅也不客气,自去书架边挑选。而公孙天成知道这个女子智慧非凡,她其他的刁钻问题恐怕也都是十分关键的问题,因道:“小姐等一等,把旁的问题问完了也无妨。程大人这里的书很多,莫非只挑几本就够了?”

  符雅眯着眼睛:“还是不要了。符雅虽然缺德,但是还不想缺德成像玉旒云那个样子。国家大事我来饭后闲谈还可,若真的出谋划策,女人干政,虽不见得不详,但总是落下话柄,给程大人找麻烦。再说,程大人孜孜不倦研究新法多年,公孙先生又多奇谋,再加上风雷社的士子们……啊,还有多年来写这些奏章的大臣,比方臧大人……合你们诸人之力,两院的老学究岂是对手?更别提符雅了。”她晃了晃手中的两本书:“过几日就来归还,符雅告辞了。”说完,真的走出了门去。

  程亦风愣愣的:这个女子,实在太……太特别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不错,正如符小姐所说,我致力于新政快十年了,公孙先生又足智多谋,方才他的一番见解,正是治世良策呀,有他襄助,我可同各官员据理力争,变法之事必然可成!

  当下,他掭了掭笔,先将方才那关于银钱的议论记录下来,以备答辩之用,又问公孙天成道:“先生看了这些札记,觉得还有什么大漏洞需要及时补上的么?”

  公孙天成瞥了一眼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张,并没有再仔细阅读一次的意思,反而好像陷入了深思,良久,才道:“大人以为老朽方才的一番议论都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么?”

  “先生学识渊博,信手拈来。”程亦风道,“而程某就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来交给程亦风:“老朽若得此人十分之一,也不必靠奇门盾甲之术混口饭吃了。”

  程亦风看了看,见书名是《于文正公集》,翻开来读序,作者并不认识,但说到“公为崇文殿大学士,景隆九年主持变法”,便恍然明白,这位“于文正公”就是于适之。今日赵兴说他不顾一切推行新法,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之语,结果百姓怨声载道,真宗下令废除新政,他也自刎于家中。且不知他在变法之中究竟有何过失?但一个人谥为“文正”,而这位作序的又说他“由初迄终,名节无疵”,至少德行无亏。

  公孙天成道:“老朽同大人说要去拜祭一位故人,指的就是文正公。”

  “哦?”程亦风好奇道,“先生认识于大人,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当初变法有哪些政令?后来又为何失败了?”

  公孙天成指着那本《于文正公集》:“看一个人如何,就看他的文章如何,五陵少年决写不出忧国忧民之文。”

  正是,程亦风想,要不然怎么说“文如其人”呢?他随便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位在外也,遇而有之,人以名予之,以貌事之;德在我也,求而有之,人以实予之,以心服之”又言“独仁不足以为君子,当尽性也;独智不足以为君子,当穷理也”——这文风并不华丽,但敦实厚重,是大家风范。

  公孙天成帮程亦风把文集番到后面,有一篇《人才论》,开篇即道“天下之广,不患材之不众,而患上不欲之众,不患士之不为,患上不欲其为”,接着便谈到楚国八股取士的弊端,以及官僚庞大之害,又提出了改革科举,精兵简政。和程亦风论述的新政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风心中不禁既惊讶又敬佩,再翻过去,看到《君德论》《御臣论》《养兵论》《兴学论》《水利论》,然后有《均输论》正与那“官买法”大同小异,《市易司论》又和“官卖法”不谋而合,而《保元贷论》,说的正是用各地赈灾的保元仓之米作为朝廷放贷给百姓之本,和公孙天成所说的“官贷法”如出一辙。程亦风急急又翻了几页,看到《募役论》,一目十行地扫过,就知是“官雇法”的前身了。

  啊,他自以为近十年来刻苦钻研,开创新法,革除旧制,不想于适之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提过了,而且论述更加清楚,各项提议也比自己更加周到完备。这样的一次变法竟然失败了,那么程亦风正在计划的新政呢?

  “于大人的改制……究竟是为何失败?”

  公孙天成将于适之的文集拿回来,轻轻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幽然道:“文正公无过,是真宗先帝太过心急了。”

  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老朽初识文正公,在景隆三年,当时老朽还年轻,荒唐得紧,宁肯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想入朝为官。而且人又狂妄,自以为才高八斗,看不起做八股文章的士子,便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好营生——专到考场替人做枪手。”

  “啊……”程亦风万想不到公孙天成也有如此“荒唐”的岁月。

  公孙天成道:“景隆三年时,文正公正是大人现在的年纪,官拜翰林院掌院学士。那年的会试由他主考。老朽先已答应一个富家子弟替他入场应考,却不知此人在入场前一天与人当街打架闹事,已被抓进衙门里。老朽顶他的名考试,卷子被文正公亲自判为一甲,而待到拆封看名,就露了陷。文正公找到那富家子弟,命他招出事实真相,这便找到了老朽。”公孙天成说时,望了一眼跳动的灯火,仿佛往事一幕幕尽从中闪现:“老朽以为闯了大祸,难免要遭牢狱之灾,正想着要如何溜之大吉。岂料文正公决口不提替考之事,只问老朽为何学了满腹圣人文章却不肯为朝廷效力。老朽自然把平日所见之各种怪状一一数来,说:‘如此朝廷,岂值我公孙某人为之卖命?’文正公听言并不发怒,只道:‘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这句话,我到今日还记得。”

  会说“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无甚希奇,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无甚希奇,甚至谈论“天下兴亡匹夫有则”亦不甚希奇,然而要说出“天下为公”,非大仁大勇者不能。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劝我来年应考,入朝为官,我当时依然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勉强于我,只不过自此之后,常常来与我清谈。就我所抱怨的时弊,他提出一些解决之法,与我商议。久而久之,老朽同文正公结为知己。”

  “景隆九年时,”公孙天成道,“据说是真宗先帝梦见他父亲神宗,责备他不会治国,使国库空虚。真宗醒后问满朝文武:‘治世当以何为先?’众官员有答‘仁’的,有答‘孝’的,莫衷一是,但大多是虚言。唯文正公答曰:‘以择术为先。’真宗奇之,问其详,文正公遂对以经世之术。真宗先帝大喜,命文正公条陈奏文可以施行之‘当世及务’,文正公领旨后,写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便是景隆改制之纲。”

  这篇文显然也收在文集中,公孙天成翻到那一页,并不交给程亦风,自己读着,似有千般感慨:“《条陈》上后,真宗先帝立刻提升文正公为崇文殿大学士,令他领导变法。依文正公的设想,新法需要先在部分州县试行,观其利弊,再决定是否推行全国。如此一步一步行来,估计总要有十年才可初见成效。但真宗先帝性子甚急,第一个月内就不顾文正公和许多大臣的反对,连发了七十多条‘钦定’政令,第二个月又发出六十余条。”

  “这么多的政令,一时之间要让地方官员如何施行?”程亦风忍不住问道。

  “别说地方官员,”公孙天成道,“就是京畿一带,大家也如坠云雾,不知这些政令哪一条与己有关,哪一条与己无关,哪一条应当先行,哪一条应当后办。有的官员按照圣旨将政令全部施行,结果事务比旧时更加混乱,自然叫苦不迭。有的官员则干脆假装没看到新政令,依旧按照老规矩做事,不过出了纰漏却一律推到新政之上。中央尚且如此,地方上究竟新法是如何施行的,有谁知晓?”

  可不是么!程亦风想道,景隆九年时,自己才八岁,住在江东水乡小城,印象里县太爷从不曾说朝廷有新规矩,大家的生活也未有过改变。可见真宗的政令到了江东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公孙天成接着说下去:“当时田亩未曾丈量,偷逃之税未曾追回。真宗又笃信佛理,不肯向寺院征税,国库空虚,哪里有用于‘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的银钱?有些官员误会新法只是为了敛财,有些官员则是为了终饱私囊,于是将朝廷的均输衙门和市易司衙门变成了最大的垄断投机商,而保元仓就成了官办高利贷,募役一法因为暂时还无利可图,所以无人问津。这样一来,怎不弄得天怒人怨?”

  “岂有此理!”程亦风忍不住拍案道,“监察御史都在做什么?‘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都是朝廷出面与百姓交易,数目巨大,必须防止官员贪污,獬豸殿应当全程监察,他们怎么能听任奸小借新法之名盘剥百姓?”

  “獬豸殿监察,文正公当时是这样设想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这要求獬豸殿全心支持新法,并制订相应之监察措施……要花费时间,真宗先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政令全都发了出去,本来就已经惹得两殿六部万分不满。更何况两殿平章,翰林院和六部辩论,不仅可使政令越辩明,合乎公义,更可使满朝官员都对政令有所了解。真宗先帝一意孤行地发出政令,獬豸殿的御史们根本不知道政令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又如何监察?”

  程亦风沉默不语。他对朝会上的论战向来反感,觉得除了党争还是党争,一想到要和赵兴、王致和、张显、姚长霖等人辩论,他的头都大了。但听公孙天成这样说,他不由想道:若是和一批真正关心国事民生的大臣们讨论,对新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王、张、姚都是颇有令名的官员啊!

  “新法被弄到这个地步,于大人怎么处置?”

  公孙天成合上了文集:“文正公要替真宗先帝善后。他想,先在京畿地方整顿秩序,把新法按照设想地施行起来,然后逐渐推行到各地。可是还未着手,各地要求废除新法的奏折就已经递上京来。朝会上也响起了一片反对变法只声。真宗先帝本来只求速速见到利处,不想却越弄越糟,也就有放弃之意。但文正公知道,新法只是需要耗时费力使之按照计划施行,并不可废除,且一旦废除,举国都将对改革失望,所以他坚决反对放弃。恰真宗先帝对于变法未见成效也心有不甘,便让文正公继续主持新政。”

  “后来便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天灾么?”程亦风问。

  公孙天成点点头:“初时还不是天灾,只不过是彗星而已。老朽因为喜好五行八卦天文星相,知道彗星一出,必然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当时我可以算是文正公的朋友,但也可以算是他的门客,就劝他,不如放弃新法,做个太平宰相。但文正公不肯。那‘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名言就是出于彼时。”

  “于大人在这种情形下来继续推行新政么?”程亦风不得不佩服,若换了自己,大概又摔乌纱帽了。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为了新政可谓呕心沥血,在景隆十年到十一年朝廷内外反对新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文正公几乎是孤军奋战。在此种情形下,若真宗先帝能与文正公同心,继续坚持推行新政,纠正以往之过失,或许事情不会到后来那步田地。”他叹了一口气,无限惋惜:“而若文正公肯为自己前途打算,放弃新政,那也……唉,但文政公就是文政公,我虽期望他能太平无事的与妻儿安享天年,但他若那样做了,也就不是老朽所认识的文正公了。”

  此后的事情程亦风听赵兴说过了,天灾连连,真宗下罪己诏废除新政,于适之自觉愧对天下,自刎身亡。

  “老朽看,是真宗先帝的过失,文正公替他背负骂名而已。”公孙天成道,“大约真宗先帝也心中有愧,即将公谥为‘文’,追赠太傅,今上登基后又加谥‘正’。”

  “由此看来,今上对于大人也是相当欣赏的吧?”程亦风道,“先帝因为变法失败,心灰意冷,可能是因为一时之气而下诏后世皆不得更改祖宗之法。但今上初登基时,意气风发,既欣赏于大人,怎么不把他的文章好好研究……”

  “今上?”公孙天成冷笑一声,“程大人莫怪老朽又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程大人高中是在哪一年?”

  “元酆七年。”

  “七年……”公孙天成幽幽地,“老朽对朝廷失望,绝了出仕之心,应该是在元酆三年吧?那一年,今上下诏,文正公配享真宗庙庭——哦,程大人大概也不知道,今上和文正公还是连襟关系呢!”

  “这……”程亦风的确是没听说过,就连于适之这个人他也是今天才晓得。他想,无论功过如何,此人也算是一朝名臣,结局虽凄凉,但死后配享庙庭,此一份殊荣非一般人可得。但为什么天下竟好像把此人忘了个干净?这样好的一本文集,似乎也未曾流传于世。更奇怪的是,元酆帝和于适之是连襟,为兄弟办些身后事理所当然,就酸他的确昏庸,但怎至于公孙天成恨他至肆,在元酆三年就退隐山林?

  疑团一个接一个。尤其,公孙天成这老先生,本身就像是一个迷。相交以来,老先生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今日透露一二,却让迷雾更浓。

  程亦风不解地望着他。

  公孙天成仿佛发觉自己失言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旧事不提也罢。老朽跟程大人罗嗦了这许多文正公的事,无非是想给大人提个醒——变法,经景隆改制之后,愈加困难。大人和朝中百官难免要有一场‘恶战’。”

  程亦风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天下人知我程亦风,一是空城计,二是落雁谷——大青河是先生的功劳,这且不提。世人眼中,我是个只会逃跑的将领。在满朝文武看来,我是个碰壁而逃的懦夫。今听先生讲于大人事迹,程某惭愧不已。这次一定效法于大人,革除旧弊。”

  公孙天成微笑,似是赞许:“不过,老朽虽然用了‘恶战’一词,大人要做的却不是与满朝文武为敌。应当是通过一场论战化敌为友——若要使百官同心合一,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但大人若落得孤军奋战,恐怕新法还是难以施行。”

  程亦风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还有臧天任和风雷社的士子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此外,如符雅所说,还有多年来同他和臧天任一样,写了无数折子却音信全无的那些官员们,当听到竣熙决意变法时,这些人也一定欢欣鼓舞吧!

  “大人还记得初见之时老朽给大人测字么?”公孙天成问。

  “记得——‘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程亦风以前一直也未将这句话领悟透彻,这夜听了于适之变法之事,才恍然明白。因道,“程某一定提醒太子,按部就班施行新法,不要重蹈真宗朝之覆辙。”

  “好。”公孙天成重又把《于文正公集》交给他,“文正公的心血交到大人的手中,老朽应该无愧于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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