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孙坚沉默的时候,一根长长的麻绳系着一竹篮缓缓地从城头降下,与之相伴的还有刘弘的一道呼声:“小子,且将汝部主将请来。”

  孙坚被惊醒后,看了一眼竹篮,当下便明白这是在向他讨要凭证呢。

  自打有城池出现之后,两军依靠城池进行防御与进攻,战争就愈发显露出其残酷的本质。这实在是因为城池对进攻的一方太过不利,只要守城的将领稍具才干,城中军民二心尚为可用,那么攻城之战,注定便要成为一场艰难废时的消耗战。

  若非如此,春秋时期著名军事家孙武也不会对善用兵者有如此一条标准——“拔人之城而非攻也”。

  在原本的历史线中,蜀汉建兴六年冬,诸葛亮第二次北伐,出散关,袭围陈仓,以数万大军攻郝昭千余之众,相持二十多日却一城难下,终于在面对来援的魏国军队之际,无奈撤兵。

  郝昭也因此役声威大震,名传三国(魏蜀吴),甚至因此被后世某些好事者称为“三国第一防御名将”;然而究其本质,郝昭个人的军事才干是无法和诸葛亮相提并论的,其与诸葛亮周旋良久的真正倚仗只是陈仓这座坚城罢了。

  正是因为正面攻城的不易,许多侧面迂回的战术与计谋便应运而生,如围城、离间、布谣、诈降;而守城的一方为了反制,自也是计策迭出,其中为了防止敌军换装易旗,骗取城门,便需要其出示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

  于是孙坚将手从甲胄的缝隙中伸进去摸索了半天,然后掏出一物,轻轻地放进了竹篮之中。

  接着,竹篮被麻绳拉扯着遥遥上升,到了城头,刘弘探手进去,取出一物,方看了一眼,眉头便不由一挑,他虽已料到城外这小将绝不是区区一个斥候,但其真正身份被揭露后,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明公。”

  “刘公。”

  耳畔传来两道略显急切的声音,刘弘无奈地转过身子,看着二人道:“这般着急作甚?”说虽如此说着,但他还是将手摊开,露出了掌心间的事物,两人看完,皆面浮异色。

  “这……”贾威显得有些迟疑。

  刘佑则嘟囔着,像背书似地道:“汉家制度,诸侯王金印赤绶四彩,为赤黄绀缥之色;公侯将相,金印紫绶二彩,为紫白之色;九卿及各郡太守等两千石者,银印青绶三彩,为青红白之色;六百石以上两千石以下者,铜印墨绶;两百石以上六百石以下者,铜印黄绶。”

  印即是官印,绶则是绶带,用以装饰盛官印的鞶(pan)囊的一种丝制的绸带,印绶,既是一个人身份官位的象征,而且因为秦汉一脉相承的“认印不认人”的制度缘故,其更是帝国威严在地方的体现。

  若王朝末路,如秦末之际,项梁与其侄项羽谋杀会稽郡守殷通,夺其印绶,自命郡守,令行各县,得精兵八千。

  若王朝鼎盛,如汉武之时,朱买臣被天子委命于其桑梓之地——会稽——担当郡守,然后仅凭手中所持的太守印绶便上演了一出“莫欺少年穷”的好戏。

  桓灵之际,虽是东汉王朝的季世,但毕竟大树倾而不倒,帝国余威仍响震于殊俗,是以刘弘、刘佑、贾威三人的脑海之中完全没有闪过此绶印乃是“孙坚”抢夺或伪造的念头。

  念叨完毕,刘佑从刘弘手中提起绦带,即穿过官印上的洞孔,平日里用于悬系在腰带上的细绳,接着解开鞶囊,取出一瓦纽铜制的官印,观其印底,然后以一种极为肯定地语气道:“此乃军司马之印也。”

  刘弘从刘佑手中拿回绶印,看了一眼笑着道:“军司马?如不出意外,这不着调的毛躁小子便是城外那千余人马的主将了。”

  “公彦。”

  “明公。”贾威拱了拱手。

  “既是汉军无疑,汝便去唤士卒将城门打开,迎其进城吧。”

  “诺。”

  “佐助。”刘弘又看向刘佑:“我们也略作收拾,下去迎接一下吧,也算聊尽地主之谊嘛;说起来,吾还不知这小子到底是何人呢。”

  刘佑点笑应道:“确实,与这小子说了这许多话,却是未问过他的姓名。”

  两人便说笑着下了城楼,一会城门大开,而孙坚也重新收拢好那千余人马,排成长蛇之阵,向城门处行来。

  等进了城,骑马走在最前方的孙坚,一眼便看见道左之旁所站立的刘弘三人,连忙翻身下马,行了一揖礼道:“吴郡军司马,孙坚,孙文台见过诸公。”

  刘弘三人也纷纷还礼致答:

  “剡县县长刘弘,刘子毅,暂代会稽郡守一职,见过孙司马。”

  “会稽郡丞刘佑,刘佐助,见过孙司马。”

  “剡县县尉贾威,贾公彦,暂代会稽郡尉一职,见过孙司马。”

  孙坚听完这不伦不类的回答之后,顿时雾水满头:这剡县的这两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尤其是那刘弘,介绍之时竟还在那郡丞之前;而且更古怪的是,代郡守一职的竟然不是郡丞,而是这位莫名其妙的剡县县长。

  但轮不到孙坚多想,刘弘便又接着开口道:“孙司马,且让公彦替你将部曲于城中安置下来,吾等去府中详谈可好?”

  孙坚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对刘弘行了一礼:“那文台就谢过刘公美意了。”接着又对贾威做了一揖,以表谢意,其后便随刘弘、刘佑二人去了郡府。

  来到郡府之中,三人脱去鞋履,于室中安坐好后,孙坚一看刘弘坐于上首,郡丞刘佑坐于左手次座,自己则坐于右手陪座,这般格局,使他心中疑窦复生。

  “文台。”

  “哦~”孙坚清醒过来,看向刘弘,执手问道:“刘公,不知唤文台何事?”

  刘弘笑着道:“吾观汝方才神思在外,可是有心事?”

  “这……”

  “但说无妨。”

  孙坚一听,顿时有些蠢蠢欲动,他本是一个直性、藏不住心事的人,再加又想到擢拔自己为代军司马的臧旻,便索性一横心,将心中疑惑略作修饰之后一一道来。

  刘弘听完哈哈大笑数声,然后道:“男儿大丈夫,就该如此直爽嘛,怎能如小儿女一般,扭捏不言呢?不过此事说起来倒有些离奇。”

  接着刘弘便将他和贾威的经历从头言起,坚守剡县,袭营斩贼,骗取城门,兵分两路,等这些一一言毕,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而等刘弘刚刚讲完,孙坚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兴奋的情绪,拍案而起,慷慨言道:“大丈夫当如是而已!”说罢,又冲刘弘行了一礼,只是这一礼,较先前不知真诚了多少。

  刘弘笑着站起,行至孙坚身旁,将其安抚坐下,然后转身回到首座坐下,并说道:“文台所行之事,吾亦有耳闻矣。”

  “吾?”孙坚右手一指胸膛,脸色似惊似喜,“刘公亦知孙坚矣?”

  “哈哈哈。”刘弘仰起头大笑了数声,然后道:“文台,莫不是以为吾在欺你吗?汝也太小看自己了。吾自幽州涿郡来剡县上任,刚至扬州,便闻黎庶有艳羡吴郡之语,我一问方知这扬州数郡水盗横行,截断商旅,百姓多受其苦,然近年,有一少年先一人手刃震泽水贼匪首胡玉,之后又被臧太守擢代为军司马一职,专司剿贼之事,功绩卓绝,吴郡因此得享太平。”

  孙坚听完这一席话,既是喜悦,又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道:“刘公谬赞也。”

  刘弘摇摇头道:“怎是谬赞,既有其德,受人之誉,理所当然。不过,吾有一逆耳之言,却是想与文台说说。”

  “请刘公直言。”

  “今社稷不安,国家罹难,文台乃少年英才,往后必作大用,是以今日那倚仗武力乔扮斥候的弄险之行,日后还是少为吧。岂不闻‘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吾所忧惧者,非文台一人之死生,而是恐国家失之贤良,天子复去一肱骨也!”

  在刘弘说完这番话后,孙坚神情变得肃穆无比,他缓缓地向刘弘一拜,声音极是庄重:“小子坚,谨受教!”

  “好!”刘弘大叫一声好后,站起身对孙坚道:“文台,汝且在此等待,吾去去就来。”

  说罢,便穿上鞋履,出了堂室,孙坚见此,看向对面的刘佑,问道:“刘郡丞,刘公这是要去干何?”

  刘佑笑了笑,他自是知道答案的,但他却不说,只是给孙坚做了一个含糊其辞的提示:“文台勿忧,此乃刘公之雅好也。”

  孙坚便只好按住心中的疑问,静心等待。好在刘弘所言不虚,只等了半刻钟,他便复返堂室,脱去鞋履,径直来到孙坚跟前,将手中所持之物递去。

  孙坚接过一看,是一卷竹简,他抬起头看向刘弘,有些疑惑地问道:“刘公……这是?”

  刘弘笑道:“此为吾亲手注释的一卷《春秋》,特赠与文台。多读书,以古事为鉴,当是有所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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