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舱间床沿。

  木桌摆过来。

  贾琮在竹纸上默写了一遍《毛诗》。

  看看国子监修道堂的作业安排。

  又大略看了一遍书算、律学,百无聊赖地后仰躺下。

  水面平静无波动,人心也淡淡的。

  舱窗外的山势、水湾仿佛在动。

  他取出褡裢,摊开汪精卫的书信看。

  这位江苏臬司分巡道先他一步南下了。

  江苏惯例是巡抚、臬司驻苏州,藩司驻金陵。

  总兵驻镇江,河道总督驻淮安。

  两江总督驻安庆(安徽不设省,并入江苏、江西)。

  汪精卫是臬司按察使麾下的分巡道。

  介于巡抚三司之下、知府之上。

  总有见面的时候。

  铁牛添了油灯。

  曹达华侧舱传唤。

  铁牛问:“爷要歇了吗?可要做那什么俯卧撑?”

  “做事得锲而不舍,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也要练得像曹达华那么结实才行啊。”

  贾琮做了一遍,脸脖见汗。

  铁牛过来坐在木桌边,看看右方舱壁,撇嘴道。

  “琮三爷,你说林姑老爷要是没了。

  我大楚女子没继承权。

  他那几十万、百万的家产岂不是要托运回北上?

  那可就发达了。”

  贾琮摇摇头,一脸无所谓。

  “这个真不好说,横竖不关我的事。”

  铁牛点点头,叹气道:“林姑娘还真可怜。

  听说本来林姑老爷有个儿子的,却夭折了。

  这林姑娘虽秀外慧中,到底不是男人,不能成家立业。

  林姑娘又是不像宝姑娘会做人的。

  且自小带病、弱不禁风。

  据说还爱哭哭啼啼、使小脾性。

  宝二爷都哄不过来......琮三爷,往后你娶奶奶。

  可不能娶这个样的,我们做奴才的,不就有罪受了。”

  贾琮好笑,手中褡裢丢过去:“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早着呢。”

  ........

  自打收到林如海病危致信。

  黛玉日日以泪洗面,伏案哭泣,还是无声的。

  眼眸的一汪春水说来就来,娇咳不止。

  紫鹃瞧瞧饭菜并未下肚多少。

  端给雪雁拿去倒了。

  那雪雁一团粉脸,是黛玉从扬州带来的。

  年纪小些,不大通世故,直似没这个人一般。

  紫鹃扶上黛玉香肩,“姑娘,想那些烦心事做什么。

  不如先盼个好,到了扬州自有分晓。

  林姑老爷就盼着姑娘了,这一回去。

  看姑娘几年一出落,不定能高兴一场。

  是病总有好的时候。”

  林黛玉恍若未见未闻。

  紫鹃侧背只见姑娘的一拢堕马髻。

  浅绿纱质上襦、腰间玉带,紫鹃咂砸嘴。

  缓缓再劝道:“姑娘,琏二爷未必靠得住。

  他自己也顾不过来,哪能好心照看姑娘。

  好的是琮三爷也下来了,他最是个能拿捏主意的。

  连豫亲王爷也指名道姓要他做参谋......”

  “他参谋,和我有什么干系?”

  林黛玉抬头,泪痕流下两颊,看得紫鹃一阵心疼。

  “男人的事我们不懂,宝二爷闺阁厮混的也不懂。

  要是万一,姑娘将来无依无靠的。

  我听说你们本家的族人都是吴中远亲。

  这可如何是好呢,姑娘与我都做不了主。”

  紫鹃不厌其烦地安慰。

  万一父亲死了,那真是寄人篱下。

  母亲早已长眠于地下,数年阔别,父母音容犹在。

  小金山与得胜山的样子依稀可辨。

  那梁红玉击鼓抗金兵的淮扬故地。

  祖籍的三吴佳丽地、中间的金陵帝王州。

  六朝金粉,王谢门庭,太湖之滨。

  吴中故里,此次南下,难道就要永别吗?

  黛玉怔忡半响,方才摇了摇头:“我一个姑娘家,怎好与他说话。”

  “姑娘又犯小性子了,你不能与琮三爷长谈。

  姑老爷还不能么?

  姑娘是假充男子养大的,请西席,学诗书。

  那位先生便是应天府太守。

  姑娘只要和姑老爷说便成。”

  .......

  .......

  船行过淮安,进入扬州宝应、高邮。

  扬州府,江都埠头。

  来往穿梭的商船、民船、官船四通八达。

  排满了整个江面。

  忽有一张挂着“江南市舶司”旗幡的船只横冲过来。

  其他船只纷纷让道。

  埠头上。

  郁郁寡欢的林府管家伸头道:“来了,来了。

  咱们家小姐回来了,快抬轿。

  纤夫们下船拉绳。

  护栏内水手高喊:“抛锚!抛锚喽!”

  贾琮、贾琏才踏出甲板。

  小厮丫头们护住后面黛玉。

  不等粗使奴才搬运。

  埠头挑夫一窝蜂地涌进来:“官爷,请我们本地行帮。

  扬州府哪个府?

  那做宅?

  那间坊?

  说一声,立马就到!”

  “请我们漕帮的!”

  “我们是牙行的!”

  贾琮微微皱眉。

  贾琏朗声一笑,回头笑道:“你看,地头蛇就是嚣张。

  请他们呢,要加价。

  不请他们呢,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些帮会,背后有人扶持。

  如此看来。

  为兄都不放心你孤身去苏州了。

  且先扬州安下再说。”

  “二哥还是请漕帮,扬州盐场重地。

  他们哪有不熟巡盐御史老爷的。”贾琮出点子道。

  贾琏答应漕帮的去挑货箱,打行、牙行的黯然退出。

  若是一般民船、商船。

  他们一定强买强卖。

  可眼前这是打起“江南市舶司”的招牌。

  强买强卖,不是作死么?

  远山如螺狮一般盘旋。

  近水碧绿如洗,水天一色。

  贾琮、黛玉跟后上了埠头台阶。

  江水时涨时缩,台阶设得老长。

  这时漫到了只剩下二十多级。

  台阶与江水接触的地方。

  碧绿色的青苔稀稀拉拉,随水晃荡。

  埠头上林管家迎下来,老泪纵横。

  “小姐可算回来了,快上轿吧。

  这两位爷...想必是老爷书信说的琏二爷?

  琮三爷?

  快请,快请上马.......”

  “无需客气,这是我兄弟。”

  贾琏不失风度地温和一笑。

  林管家“噢”的一声,不由多看了贾琮一眼。

  林黛玉应声道:“琏二哥、琮三哥,都在家里下榻。”

  林管家点头:“理应如此,连月奔波,先歇下再说。”

  贾琮沉吟一番也没拒绝,看了眼黛玉。

  雪雁正拿一个小木凳子放在轿门前。

  黛玉扶紫鹃之手上轿,青色珠幔。

  回头微笑,两颊浮出浅浅的酒窝。

  俩兄弟骑马进城,至扬州城门口。

  摊贩云集,货郎走街。

  商贾车马络绎不绝。

  “江都方酥,高邮鸭蛋,新鲜的鱼脍喽!”

  “仪征五色糕呀!芙蓉糕呀!

  栀子花呀!十文钱一块!

  十五文两块!”

  浓浓的江淮口音充斥市井。

  过了搜检,进得城门。

  坊间酒楼可见徽州巨商穿梭其间,莺歌燕舞。

  豪气逼人!

  四方巾、网巾、瓜皮帽、瓦楞帽。

  庙会、杂耍、口技、戏台、说书,随处可见。

  奢华、大气、古老、沧桑。

  矛盾地充斥着这座人口高达两百万的扬州城。

  贾琮暗赞叹:“骑鹤楼头难忘十日,梅花岭畔共仰千秋......”

  曹达华、铁牛俩吃货,乐滋滋地买了鱼脍回来。

  贾琮骑马上看着食盒,便觉得鲜、脆、美,色香味俱全。

  不禁问道:“生的熟的?”

  “是生鱼脍,作料一大堆,爷留着吃吧。”

  铁牛嘿嘿一笑,赶紧跟上。

  贾琮放开口腹,不顾形象地吃起来。

  大热天吃这个,爽啊!

  ~~~~~

  林家宅院修于城北。

  坐北朝南,双环衔兽大门前。

  大理石台阶下有两座狮子兽头。

  左手方有一股活水冲出排水道。

  右方是中心大道,直达府衙、盐运使衙门。

  背面靠山丘陵,重檐建筑。

  外瞧进围墙,园子不小,江南富豪建园成风。

  金陵不下数千座园子。

  扬州瘦西湖便是盐商所建。

  引起贾琮奇异的是;林府对面是一座粪厂。

  营造门记载:左手有水,右手有路。

  背后有山,前面有粪。

  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俱全。

  为最好的风水宝地。

  看来,林如海的行辕家宅是按风水造的。

  林管家迎进院子。

  转过正对门口的紫檀木架子、大理石底座的照壁。

  趋二进、三进穿堂,入园子垂花门。

  各于后院园子觅清幽馆阁安排贾琏、贾琮的住处。

  又吩咐人接待好贾家车马人手货物。

  林管家虽是笑脸相迎。

  可愁眉不展的神色时有流露。

  当晚。

  贾琮沉沉睡去,异乡美梦,会见周公。

  客居异地是他前世的习惯。

  犹如飞出笼中的鸟儿,却是一点都不想家。

  ——————

  次日紫鹃、雪雁送来饭食,吃过。

  俨然是精挑细选的江南菜蔬。

  紫鹃退下首站立,等他整理着装出来。

  她道:“姑老爷见过二爷了,这几天忙请郎中。

  气色好了些,琮三爷跟我去拜拜。”

  “好。”

  贾琮答应着。

  他却知道今年九月初三,林如海必死。

  对此他也无能为力。

  其一;林如海对他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其二;他没学过医,听到一个陌生人死了。

  能有何起伏呢?

  紫鹃叫雪雁引路。

  雪雁嘟嘴说:“紫鹃姐姐,我记不清了。”

  紫鹃哼道:“亏你贴身伺候姑娘。

  我一个老太太跟前的南下。

  走过一回,也记得了。”

  “我那时卖进林府很小,不大有印象。”

  雪雁嘟着嘴解释,紫鹃无奈地摇摇头,在前引领。

  穿了一道长长的游廊,风送桂花之香。

  水飘残荷之枝,隐隐有些秋凉了。

  出园子垂花门、跨院垂花门,才到西路外书房。

  刚行至门外。

  便听见人声:“那个贾琮中了秀才是吗?

  他的《儒林外史》行销到江南了。

  为父阅过,想为父中探花都三十几了。

  秀才考了二十年,他十二岁便有秀才之身。

  大内兄有此子,难得、难得...咳咳......”

  “嗯......父亲快别说话了。”

  “老爷、姑娘,琮三爷过来了。”

  紫鹃在门外通报,门内林黛玉闻声退避出去。

  雪雁提了帘毡。

  贾琮进去。

  一眼便见太师椅坐一名长袍中年人。

  身材伟岸,面色苍白。

  圆滑的梨木条案摆了几搭盐引。

  容貌清癯儒雅。

  不难瞧出此人年轻时是个俊公子。

  他便以晚辈礼节参拜。

  林如海瞧他是头戴四方平定巾。

  脚踏秋冬棉布厚底靴,略瘦一点。

  面色康健红润。

  一身玄色袍配一条玄色腰带,他手虚扶。

  居官多年的上位者气势仿佛有股力量一般。

  “坐,大内兄福量不小。

  难为你小小年纪便有盛名。”

  “都是虚名,晚辈不敢克当。”

  两人先度过完这些礼节套话。

  林如海才慢声慢气道:“陈东生与我同属台垣。

  这几年书信往来,我对你的事迹略有耳闻。

  既是亲戚,便不套话了。

  京畿长芦盐场你想必听说过。

  扬州两淮盐场这边,徽州巨商财富。

  占国库一半,不知你有何见解?”

  是考较还是什么?

  林大人你没必要这样吧!

  贾琮眨眨眼,琢磨着如何对答。

  江苏的淮南基本与淮东重合。

  两淮盐运使的衙门也在扬州城。

  扬州是一个盐政管理中心。

  盐运使贵为三品大员。

  在七品巡盐御史面前却不敢造次。

  御史位卑权大,以卑治尊。

  扬州城的没落。

  是在十九世纪,直接被剔除江南,划为江北。

  那时吴语在大江南北的普及也超越了江淮官话。

  现下属于鼎盛时期。

  扬州盐商暴富。

  仅仅是来此经营盐务的徽州巨商。

  百万家产才是小富,行会商会林立。

  总财产占国库一半。

  朝廷不整他们,也是没天理了。

  “姑老爷见谅,晚辈初来乍到的。

  对两淮盐场、扬州盐商不大了解。”

  贾琮琢磨了会,端正道:“只是从史书中看到过。

  《宋史》载盐引以来。

  一引百数斤,元、明、顺沿用。

  盐铁巨利,国库仍旧亏空。

  怕是官商滥发,私相把持的结果。

  商人哄抬盐价,苦的还是百姓。”

  林如海焉能不知此中弊病。

  不过这话从一个十岁生员口中说出来,实是怪异。

  他语气温和道:“你说中了一点,盐引长久了,必生弊病,痼疾难除。

  我受命之时,圣上再三嘱托收上盐税。

  如今‘多病不辞惟药物,未有涓埃答圣朝’。

  身在维扬胜地,不能以报万一。

  实在惭愧!”

  林家祖上袭过列侯,且额外加恩一代。

  后来爵位散尽。

  楚朝的爵位是不能代代世袭的。

  倒有点类似于清朝的“十四等”。

  林如海探花及第。

  一甲第三名出身,如海不是他的名。

  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

  时下风气,正妻死了。

  没有子嗣还不续弦,会被指责。

  贾敏因病去世后。

  林如海不补填房、不纳妾,感情算是专一了。

  贾琮收了回胡思乱想,整理着思绪,侃侃道。

  “那不外乎改革一途,除却革新政弊。

  再无他法,再好的政令也会滋生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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