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继续笑问:“你认为如何改?”

  “实行盐引,朝廷谓之纲盐。

  北明朝以来,有了盐引。

  盐务便畅通无阻,渐渐演变成商户私有。

  商亭、客亭遍及两淮。

  一旦触犯他们,他们立即罢市。

  盐商罢市,老百姓就会造反。

  山东几府的盐也赖两淮,可谓事关重大。”

  “故此晚辈认为,圣上有力革新。

  何不改盐引为票盐,全力收及官府把持。

  市不可无商,但若为生民计。

  盐场唯有无籍灶户,苦不堪言。

  何不分给贩夫走卒,民户贫农进入盐场。

  凭票经营,官府摧课(收税)。

  只要不明着来,等他们发觉。

  已经无可挽回......”

  将心中构思地想法一口气说完。

  贾琮喝了一口茶,手指向案上瓷瓶道:“姑老爷,青蛙放在温水中。

  它是没知觉的,等水烧涨。

  它就逃不脱,只能等死了。”

  林如海听完,死气地眼睛突然泛起精光。

  盯着这个大舅子的庶子,拖着病体,强打起精神,一捋胡须道。

  “改纲盐为票盐,那不是换汤不换药么?”

  “不然。”

  贾琮奸诈地眨了眨眼:“姑老爷,票盐主要抑制的是盐价。

  盐价暴跌,官府收拢。

  得益的不是朝廷和百姓么?”

  林如海蓄起来的胡须有一尺多长。

  他抹须的白皙右手突然停下。

  看着贾琮沉默不语。

  如此一来,那些盐商的下场不难想象。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而眼前的贾琮说起来,毫无怜悯、同情之心。”

  林如海心道:“此子固然是聪明,就是太过奸诈了啊......”

  “官场公务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现下懂得还太少。

  又旅途奔波劳累,且先在敝府安歇几日。

  研磨时文,我交代完事情,再说。”

  林如海没有应答,淡淡地转移话题道。

  贾琮告退而出,暗叹道:“林如海就是既得利益者。

  说不定和大盐商有关系。

  要不然怎么不敢放手一搏呢?

  士大夫啊士大夫,好虚伪的一个团体啊。

  难怪崇祯说:文臣人人可杀.......”

  红楼贾琏后来说要是再发几百万的财就好了。

  建造大观园的钱财,又不是皇家拨的。

  可想而知是林如海做巡盐御史得来的。

  一个七品官。

  一年的俸禄加上养廉银,绝不会超过一百两。

  而林如海坐拥江南园林。

  资产高达百万。

  如何不是贪或者贿赂来的?

  古代所谓的风花雪月。

  只属于极少数的特权阶级!

  绝大部分人,并不好过。

  当盐政官员、盐商大户们挥金如土、粉饰太平的时候。

  盐场的灶户、挑夫、管事、堕民在他们的监视下。

  不准熬制私盐。

  挑夫一次担三百斤,日行几十趟。

  才有一千文钱,也许下一刻就会死去。

  平民百姓,也得不到实惠中肯的盐价。

  真是个操蛋的社会。

  .......

  林如海回卧室躺下,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当初贾雨村便是他推荐给贾政的。

  那贾雨村目前倒是上道。

  在应天府帮薛蟠隐瞒了杀人罪名。

  蝇营狗苟,尸位素餐。

  林黛玉亲侍汤药。

  林如海目光柔和地看向女儿。

  “玉儿进京数年,多亏你外祖母关照。

  为父问你,那个贾琮你可中意么?”

  对于父亲突如其来的发问。

  林黛玉在此时并无见外人的羞涩,反倒心中一紧。

  父亲有此一问,明显大有安排后事之意。

  她手中瓷碗几乎拿立不稳,晃荡着险些掉下,垂首道。

  “女儿怎会想过那些,又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且婚姻之事,父母做主。”

  对于贾琮的印象。

  林黛玉自己也觉得怪怪的,那人思想举止倒也成熟。

  文才、品貌也算入等了!

  可她自从进京,就与宝玉同吃同睡、同起同坐。

  彼此关照,略无参商,宛如同居长干里的青梅竹马。

  就好像缘定前生一般,她与贾琮有太多太多的隔阂。

  不了解彼此、陌生,即便近在眼前,亦觉是咫尺天涯。

  紫鹃前儿那几句提醒。

  她也只认为是贾琮一个亲戚似的,来给父亲解忧罢了。

  林如海翻翻枕边的《儒林外史》。

  深为鲁编修女儿的才华惋惜。

  晚明王端淑的父亲王思任曾经感叹:生子八人,不及一女。

  病危之际。

  林如海多么希望黛玉是个男儿,继承他的家业。

  “为父明白了,你自小体弱。

  下去吧,为父睡会儿。”

  等黛玉关门退去。

  林如海叹息道:“可惜豫亲王指定了你。

  四大家族是支持秦亲王的!

  豫亲王名不正、言不顺呐!

  吾女之事,吾亦不能安排......”

  .......

  .......

  扬州城东双虹楼,有盐商请客。

  贾琏、贾琮兄弟俩联袂上去观光。

  二人点了苋菜、白菜馅烧饼。

  叫了扬州最出名的五云馆唰羊肉。

  请几位扬州瘦马谈情助兴,纵情声色起来。

  五云馆叫来的细点,有鹅油、椒盐,价格不低。

  一百四十文到两百文一块不等。

  双虹楼本家烧饼还有糖馅、肉馅。

  盐商沈三贯财大气粗。

  吩咐店家全来三份,照单全收。

  贾琮细细品尝,可口美味。

  贾琏完全放开来吃喝,解下披风。

  双虹楼豪华靓丽,座座屏风隔开成雅间。

  贾琏昂首呼道:“怎么不演曲儿?”

  “同知大人和贾小相公请慢用。

  采薇姑娘这便过来。”

  沈三鹳三角脸,下巴尖尖的,身穿布衣,头发束起。

  商人明面不许穿丝绸,回身催促。

  “老半天了,她怎么不过来?

  我出三千两还请不过来么?”

  那随从小声道:“老爷,采薇姑娘气性傲。

  扬州瘦马都是这个德行,她本不欲过来的。

  小的们拿京城国公的名头威胁。

  这才梳妆打扮,但也不怎么上心。

  估摸快到了.......”

  沈三鹳脸色一阴,一个烟花女子而已。

  还敢看不起我们商人!

  浪贱货!

  阴沉着脸暗骂几句,接着又转过头笑哈哈道。

  “二位先请慢用,慢用。

  这位姑娘因是出名的瘦马。

  难请一些......”

  “无妨。”

  贾琏笑了笑不苛责,贾琮就旁观的乖孩子模样。

  片刻随从又来附耳。

  沈三鹳脸色才好看些,他举起双手拍响。

  屏风后丝竹管弦之声忽起。

  蓦然唱出一段江淮口音的歌调来: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古代戏曲分南北九宫,以宫、商、角、徵、羽、变徵。

  变宫七音配十二律,得八十四宫调,南北有分。

  北曲一宫到底,南曲不限宫韵。

  灵活性大!

  但是同一笛声、琴声的音色。

  要求相同或相通。

  古琴也分七弦。

  这女子声调甚是好听,配律音色与京师天桥大有不同。

  更软、更媚,这曲《挂枝儿》唱得悲戚、愤懑。

  “想当初,睡牙床,锦色衾绸。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一声三叹,一去三拂!

  此曲《挂枝儿》唱得令人潸然泪下。

  沈三鹳听得动容,先前的心气也消了,但却不忘目的。

  “同知大人此番南下,一路劳苦奔波。

  实属不易。

  想必林御史是要告病辞官了?

  大人觉着此曲如何?”

  “好!哪里好我也说不出。

  可就是好听!

  江南果然人杰地灵!”

  贾琏目泛惊异,兴奋之中说着便道出了老底。

  “林姑老爷不能根治了,我约莫要等一段时间。

  兴许会回苏州的......哎。

  怎么不叫扬州瘦马出来见见?”

  柳采薇这一曲果然不负她的名头。

  听得贾琮也前世今生的种种情绪浮上心头。

  甫一听贾琏之话。

  贾琮脸色一沉,暗暗摇头叹气:“蠢货,贾琏你个蠢货!

  《挂枝儿》是唱魏忠贤的。

  你听不出来也就罢了。

  沈三鹳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会无缘无故请咱们?

  至少也得套些钱过来啊!

  真是猪队友......”

  沈三鹳的眼神喜意一闪而逝,再次举起双手拍响。

  “采薇姑娘,出来罢,这两位是赫赫有名的国公之孙。

  这位是琏二爷,旁边是人称大楚第一神童的琮三爷......”

  随着他话音落下,水墨屏风拉开。

  贾琏眼睛顿时直了。

  一个水绿长裙、杭州眉妆花子、卧兔儿围脖的妙龄女子款款走至酒席。

  一步三摇,娇小玲珑。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无不勾人魂魄,尖尖的小下巴,风情万种的神态。

  盐商的吃相往往太过难看,特别是徽州来的盐商。

  动不动拿钱砸人,柳采薇便厌恶地拒绝不来。

  奈何人家抬出国公府。

  她倚门卖笑、酒席逢场作戏的。

  怎敢得罪权贵。

  她俏脸一直漠然冷淡,微微对贾琏弯膝福礼。

  到贾琮跟前时,妙目微微打量一眼,再福一礼。

  “兰陵笑笑生名动江南。

  却不知公子竟是少年俊郎之龄。”

  “姑娘谬赞。”

  贾琮欣赏地笑了笑。

  还别说,扬州瘦马真是勾引人。

  走路、说话、琴棋书画、舞步歌谣。

  都是为了专门适应文人而培养。

  从某种程度上说,出名的烟花女子。

  她们在礼节上比闺阁千金规范百倍。

  最易吸引读书人。

  反过来。

  烟花女子也以嫁读书人为荣,嫁商人为耻。

  “《挂枝儿》是给魏忠贤唱的吧?”

  贾琮一眼看透这姑娘是被强请过来的。

  心念一转,索性便拿此曲讥讽贾琏、沈三鹳。

  可惜不读诗书的贾琏、附庸风雅的沈三鹳不明其意。

  柳采薇也不请求恕罪,退至一边蹙眉道:“公子真博学。”

  “要不你跳一支舞来?”

  贾琏兴致勃发,他不知魏忠贤是何人。

  “前儿腿摔伤了,固不能跳。”

  柳采薇笑着拒绝。

  沈三鹳正不满,正想开口。

  贾琮接话道:“那就别难为人家了,省得各自扫兴。”

  柳采薇对贾琮报以微笑。

  贾琏虽是心动。

  可沈三鹳说过。

  柳采薇往来苏杭、维扬、江宁一带,名头甚大。

  万一引出纠葛,他不好收场。

  这种女人在士大夫之中,一般有关系的。

  据闻柳采薇曾为黄淮侍妾,后被逐出家门,重操旧业。

  首辅黄淮是苏州常熟人,贾琏自然也不敢闹大。

  贾琮做主道:“那姑娘请回吧,我们也要散场了。”

  柳采薇窈窕婀娜地一福礼,黛眉微眨,秋波含笑,曲腿告退。

  几人散场。

  沈三鹳付账,贾琏抬脚先走了。

  贾琮出雅间见隔壁有人谈论《儒林外史》。

  暗骂奸商,版权在他手里啊!

  书在江南卖了,他都不知道。

  不过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兰陵书社贩卖江南书籍,不也是侵害版权么。

  搞商品经济就俩字,利益。

  贾琮的嘴脸也是太自私了。

  但也总不能无所事事地游玩。

  贾琮攀扯道:“沈先生家在徽州,你们徽州歙县的歙砚。

  天下驰名呢,今儿个我来扬州。

  才知我的书也被人卖了。

  我倒有盘几家作坊、买几间房的打算。”

  沈三鹳敷衍塞责,不怎么上道,贾琮对他可没啥好处。

  “鄙人只知是燕社分店和江左盟卖的。”

  “江左盟?他们首领是谁?”

  “刚刚还来过,蒋化焦,扬州如皋人。

  他被推为江左盟盟主,一代文宗。”

  沈三鹳笑笑溜走:“不打搅小相公了。

  公子要盘几家店面、买房。

  可找牙行。”

  沈三鹳优雅地下了双虹楼,上轿,十几个随从趋在两侧。

  他略显急促问道:“林御史也告病辞官,趁这个当口。

  咱们的百十条船盐赶快运往山东。

  若有漏子。

  叫盐场董事立马凿船沉舟,知道么?

  盐运使那里的十万两银子,商会送过了么?”

  “送过了,老爷。”

  随从亲信回道:“才刚去跟林府的买办打听。

  那位贾琮公子。

  据说林御史叫他暂时代理府内僚佐。”

  “什么?”

  沈三鹳大惊失色:“快,快折回去,我亲自见他。”

  ~~~~~

  东城广业坊作坊店铺。

  贾琮领铁牛、曹达华从店前柜台到后面一排排的作坊房间。

  铺面算是较大,足有两亩,设成三进。

  院中凿出几个天井,新木味清香可闻。

  显是新建的。

  “雕版印刷的排版都用什么木?”

  贾琮摸着光滑的版面,问道。

  “贾公子,是花梨木、苹果木,平稳、光滑。”

  沈三鹳保养极好的双手指向门外的工匠。

  他们清一色瓦楞帽、粗布麻衣、裤腿用绳子绑着。

  “这二十几个都是附近街坊的匠户。

  在下全给公子寻来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木作、工匠规矩挺多。

  一旦受雇于人。

  写明文契,不许他雇......”

  “唔,我明白了......”

  贾琮恍然道:“即是说,手艺好的都有雇主了。

  那沈先生给我招来的,岂不是没人要的?”

  “瞧公子说的,规矩是多。

  但城里代代学艺的匠户手艺可没落下。

  也有练几年出来的学徒,五十个。

  熟练工月计一两。

  扬州城物价挺高的,一月五十两。

  百万人口,城东两亩地待价而沽。

  价值三百到五百两之间。

  位置、风水都是不错的......”

  “匠户自有户籍居所,皆是城内人。

  雇佣文契请了甲长作保,签字画押,一式两份。

  只是公子是贵人,商户户籍。

  哪里用得着公子去府衙填。

  必物色个人代理,我看采薇姑娘挺适合的。”

  “楮纸、竹纸、胶物、排版.......

  笼统算下来,投入便不少两千银子。

  虽是区区薄礼,还请公子笑纳......”

  沈三鹳小心地跟随贾琮步伐。

  在他侧面伴走,不苟言笑却又很有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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