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一人一马箭也似得掠过城中。又奔了数丈远,那人骤然停住,又听一阵猎猎风声,那人已掠到一口水井旁,抄起一桶灌满水的木桶,咕咚咕咚的仰着脖子猛灌了下去。在水井旁做工的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着急的人。只见他喝了大半桶,然后将木桶往地上一墩,正要绝尘而去,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而后一人喊道:“周将军,陛下等你许久了,请速速与我进宫!”那人正是被七海和尚踢下洞庭湖的周自横,他“噢”了一声,说道:“公公,头前引路。”

  进了宫中大殿,但见正中的那张龙椅上端坐一人,双眉清秀,神态威严,正是唐国升元帝李昪。李昪见周自横风尘仆仆归来,颔首笑道:“自横安然归来,想必山居图已到手了吧。”他心中挂念沈庸、薛白,那日在洞庭之上,亲眼所见沈庸二人被百里桃花坞的人带走,他刚一拜见升元帝李昪,便道:“陛下,可知那百里桃花坞?”李昪略一惊讶,道:“百里桃花坞?这名字倒是曾听人说起过,好像是近二三十年新起的一支水上豪强。”周自横急道:“不错,那桃花坞虽是兴起不久,却霸道无理,就连那…”他此次回扬州便是想请李昪出兵,他好去救沈庸、薛白脱困,可转念一想这俩人陛下并无必救他们的理由,那又该如何说起,才能让陛下派兵?于是便想了个主意。

  李昪瞧出周自横似有心事,问道:“自横你并非吞吞吐吐之人,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周自横伏地跪拜道:“罪臣无能,那‘山居图’现已落入百里桃花坞沙老大手中,还望陛下派我人马,我必将那‘山居图’抢回,献给陛下。”李昪沉吟半晌,说道:“百里桃花坞地处荆襄,乃是晋楚两国交接处,我们若贸然进兵,只怕会被误以为我唐国来犯,到那时遭遇两面夹击于我国大大不利,更何况我们东南方还有吴越国、闽国虎视眈眈,依我看那‘山居图’不要也罢,宝藏是真是假况且不知,莫因那传说之物丢了我唐国根基啊。”周自横听出李昪并无出兵之意,心下甚是焦急,却也不敢多说。

  李昪突然喝了一声:“璟儿何在?”一声喝罢,自殿外走进一人,黄袍金靴正是李昪长子,当今唐国太子李璟。周自横正要请安,却听李昪先道:“璟儿,我让你安排的都军,你安排的如何了?”周自横双眉一蹙,心道:“这都军一直都是由自己统率,怎地成了太子安排?”原来唐国虽然偏安江南,但长期以来唐国一直宣称自己才是大唐正统,所以唐国的军制也一直是与唐王朝相仿。其禁军兵制,以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每厢为两万五千人,厢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有正副之分,厢之上设有番号军,每番号军设有左右两厢,番号军归中央统辖。而唐国禁军往往冠以神武、羽林名号,周自横便是羽林军统领。

  李璟道:“父皇放心,都军一百零二人都是由儿臣亲自挑选,人人都是一把好手,绝对可以以一当百。”李昪点点头,笑道:“好,自横。”说着话,李昪扭头看了看周自横,接着道:“这支都军,朕就交给你了,万人大军太过明目张胆,这百人都军方好便宜行事。”原来李昪早有盘算周详,周自横拍手道:“哎呀,早知陛下已做打算,微臣就不担心了。”李昪微笑道:“你此去西北危机重重,我怕你不能得手,便命璟儿暗中抽调了一支都军,如今看来,也正好派上用场。”周自横感念李昪之恩,心中发下重誓,不仅要救出沈庸、薛白,更要为圣上夺回《山居图》。

  周自横三叩谢恩,站起身来退出大殿,那一百零二人的都军已在殿外持械相候。周自横心有所念,不做停歇,便带着这支都军径外城外奔去。一行人所乘都是骏马,奔行如风,将到一日,已抵百里桃花坞外的城寨。

  那百里桃花坞连延百里,共有三十余座城寨相连,从外表看来和普通山庄村落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个的城寨防卫极其森严,没有寨中的腰牌、号令,无论是谁都很难进入。周自横正在思索如何进入寨子,东边一间木屋之中突然窜出一条人影,快速无伦的扑到众人面前,伸手往周自横肩头抓来。周自横翻身下马,疾错两步,喝道:“谁?”那人并不答话,他一抓不中,却不停步,又向周自横扑去。周自横见他轻功了得,心下暗惊,当即抢出一步,想要夺得先机,呼的一声便推出一掌。那人衣襟带风,竟在掌风之前,便已掠到周自横身后。周自横一掌击空,正要回头,那人却猛一发劲,两个起落,又消失在东边的木屋之后。

  又听哗啦一声,那城寨大门竟然开了,只见那大门之后站着一人,正是晋国宰辅桑维翰。周自横不想晋国宰辅突然出现在此,心中暗暗吃了一惊。桑维翰笑道:“阁下莫非就是李昪麾下的羽林军统领周自横将军?”周自横颔首道:“正是周某,我与桑大人从未谋面,桑大人竟能识得在下,当真荣幸之至。”

  二人还在寒暄,周自横猛听得四下传来阵阵的马蹄声,轰隆轰隆,宛若雷震。周自横不禁脸上变色,心道:“糟了,莫不是中了埋伏?”忽又听都军哨兵来报:“将军,我们已被四面围住了。”周自横眉头一皱,四下望去,果见西、南两面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如潮水般涌来,而那北面长江之上,战船横行,亦有数十艘之多。彼时艳阳当头,敌军万千之众,气势当虹,阳光照来,映在那无数刀枪之上,望去极是炫目。桑维翰身后又跃出一个男子,笑道:“看来周将军今天便要埋骨于此啦。”说话的正是刚才那偷袭之人。

  周自横久战沙场,见此情形也不慌乱,当下嘿嘿笑道:“我若埋骨,也是为国尽忠,又怎比得了阁下卑鄙的偷袭之举呢!”那人见他嘲讽自己,大声道:“背地里偷袭本就是我们玄武七宿的处事风格,又有什么稀奇!”周自横听他自称玄武七宿,心道此人轻功如此之高,定是那七宿中的壁水獐柴鄂了。那玄武七宿本就是江湖上传名的恶徒,沈庸与那程伯又有过节,如今被押在桃花坞中,岂能好过?想到这里,心中一紧,却又无可奈何。桃花坞不仅联合了晋国,更请来了玄武七宿相助,如此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想要救出沈庸二人,当真难如登天。

  柴鄂此来桃花坞本是受了程伯之令,在此将从孟昶那里抢来的山居图交于桑维翰,哪知却碰到周自横来救人,他有意在桑维翰面前耍弄手段,当下发足抢出,暗运内劲,向周自横扑来。柴鄂自负轻功天下无匹,快如疾风般近前,右手一扬,往周自横面门拍来。周自横左手点叩,及时格开,身形转处,右手握爪向她后心抓去。这招“阵马风樯”是他七十二路擒仙手里的杀招,讲究伸手擒拿快打慢,手似流星眼似电,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便是死在这毒招之下。柴鄂脚下画了个半圈,随即一斜身,正好避过周自横的杀招,心中却暗暗一惊:“这厮的擒拿手法好生毒辣。”登时收功内敛,闭住门户,大敌当前,已不敢浮躁轻忽。

  周自横凭一招之威,占得优势,而后挺身复推,擒仙手变化万千,往柴鄂攻来。柴鄂轻功高明,手上功夫却着实一般,他见周自横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急跃开一步,闪过周自横的攻击。可周自横哪里给他空间,闪身抢到柴鄂身前,一招“分筋碎骨”直拿柴鄂手肘,擒拿之术本身就是以反侧关节为目标,只有制敌人于死地,方能保全自己。周自横步步紧逼,柴鄂的身法已渐现散乱。蓦地呼呼连响,周自横双手分摊,左手取柴鄂右肩,右手抓柴鄂腋下,左右两个方位同时击出,教他绝难闪避。柴鄂纵身高跃,周自横陡然变招,左手反扣一把,抓住柴鄂右脚,正要发力,又听嗤的一声,竟斜里飞来一根银针。周自横急忙收手,他本也是用暗器高手,只瞟了一眼,便已知道那银针有毒。又听嗖的一声,那毒针在他手侧飞过,周自横回头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偷施冷箭?”话音未毕,见一獐头鼠目的书生踱步而来,却是虚日鼠元不才。他走到柴鄂身后冷笑一声,说道:“老六你真是丢人现眼。”

  周自横一怔,他不想今日的桃花坞竟有如此多的武林人士助阵,正要思索脱身之法,那元不才已挥动手中纸扇向周自横攻来。他刚才看出周自横擒仙手的变化,当下以快打快,想要遏制周自横的攻势,但见他纸扇之上招数快极,横扫斜击,猛力急攻。周自横见敌势猛烈,瞬时化疾为缓,避实击虚,手上力道却有增无减,只听砰地一声,扇掌相抵,元不才顿觉一股雄力传来,赶紧后撤一步,缓了缓神。这擒仙手的要诀便在这“百巧百能,无力不实”八字之上,元不才不明就里,当头便吃了亏。

  柴鄂见元不才败阵,也是冷笑一声,嘲道:“原来你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元不才心下一怒,举扇搂头向周自横劈落,周自横伸手去挡,二人攻守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被关在铁屋中的沈庸,不知寨子外面正在激战,他已被关了一天一夜,此时透过铁门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东天月缺如勾,已挂在当空,沈庸摇头叹道:“光阴倏忽,又到夜幕,也不知自己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薛姑娘现在又在哪里!”忽听得铁屋外有声音道:“臭小子,你已命在旦夕,还有空去想别人!”沈庸听得出,那说话之人正是杨玉鸣。

  沈庸隔着铁门,大声叫道:“你到底是谁,与我父亲有何过节,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杨玉鸣冷笑一声:“干什么?当然是要慢慢折磨你,再让那老贼来救你,等沈老贼到了我的地盘,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沈庸怒道:“你胡说八道的到底要干什么!”杨玉鸣仰天笑道:“老天对我也算不错,能让你落在我手里,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是谁。”沈庸再不说话,只想听一听这人到底是谁,与父亲又有什么渊源。

  原来二十多年前,杨家在巴蜀之地也是大户人家,与沈宝山的沈家倒也相差无几。后来沈家与杨家在成都争做霸盘生意时,沈宝山为将杨家彻底打败,便拉拢了当时的两川节度使孟知祥,在孟知祥的帮助下,致使杨家生意银两亏缺、货物滞销,杨家当家人杨玉泰也因此重病卧床。危难之际,沈宝山不仅以孟知祥名义喝退想要扶持杨家的富贾,更是步步紧逼,不断将杨家财产纳入囊中。最终无依无靠的杨玉泰病重离世,而他那年幼的亲弟弟却不知去向,沈宝山只当他年幼无知,也并未江他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流落四方后被人收留,送往扶桑学艺,艺成归来之时,便要决心为哥哥报仇。

  沈庸听了杨玉鸣的话,十分诧异,轻声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孩子?”杨玉鸣长叹一声,道:“不错,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沈庸摇了摇头:“单凭你一面之词,教我如何取信,更何况父亲在蜀中名望颇隆,又岂会是你口中那般心肠毒辣之人?”说着说着,自己猛咽了一口口水,接着道:“不会的,父亲向来为人正直,定是你在污蔑他。”

  杨玉鸣又是一声冷笑:“我污蔑他?沈老贼得手段比那前朝仇士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庸听他把自己父亲比作前朝唐文宗时的宦官,心中老不乐意,欲再辩说,忽听屋外有脚步袭来,一小厮叫道:“杨总管,帮主请您好快过去一趟。”杨玉鸣道:“帮主唤我何事?”那小厮道:“小的也不知,只是帮主现在急得很,让您快点去呢。”杨玉鸣一愣,大袖一拂,迈步往前厅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向沈庸喝道:“我再留你一命,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哪知杨玉鸣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一人飘然而落,沈庸透得缝隙观瞧,却是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后生。只见那人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东西一般。那后生晃眼间,瞥见这间铁屋,心中纳罕,不知道此为何物,打量片刻,拔足要走,哪知头顶忽觉一阵冷风飒然。后生左脚一踏,身子已往前迈出一步,回头看时,只见一生铁棒直削而下,那后生若非躲得及时,脑袋便已顷刻之间被砸成肉泥。小后生背上冷汗直流,略一定神看清那偷袭之人是个青衣大汉,正是玄武七宿的傲金牛白孚。白孚的夜叉棍法着实厉害,他一击不中,手中铁棍一卷,化作一团银光,往那后生扫来。小后生体形单薄,不敢与白孚的铁棍硬碰,当下使了个缠绕法,绕着白孚兜起了圈子。沈庸瞧那后生身法飘逸,白孚几次挥棍,他都能巧妙避过,正是避实就虚,欺了白孚那行动缓慢的缺点。

  白孚被后生绕的头晕眼花,心头大怒,正要变招。忽听一声骤响,沈庸斜眼瞥去,只见那木屋之后又有数人鱼贯而出,当先一人洪声喝道:“老大,那小贼就在这!”那人身后一紧随着一个虬髯老者,约莫五十年岁,往场中一瞥,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拿下。”简短的两个字,低沉至极,却透着一股权威的摄人之力。他话音刚落,那引头之人仓啷啷,便已挺起手中大刀上前夹击而去。

  刀光剑影间,众人忽听西边一阵响动,嗖的一声,竟又飞出一道身影,落在后生身旁。沈庸见来人大喜,叫了一声:“姐夫,我在这!”来人正是马希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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