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没事——”

  有人撞开房门闯了进来,神色焦急,又在看到丁了了的时候顿了一下,愣住了。

  丁了了看见那人一身铠甲,便收起弯刀,露出了笑容:“你是官府派来救我的吗?”

  “幸好,”那人长舒一口气,“幸好来得及时!姑娘您……没事吧?”

  “你来得的确非常及时,”丁了了道,“再晚一刻,我就杀了他了。”

  来人露出惊异的神色,忙向身后招了招手,带着十多个身披铠甲的人冲进来,搬起了地上的胡二牛。

  他还没死。

  来人脸上闪过喜色,忙道:“姑娘好本事!这个胡二牛是青石山一带有名的悍匪,官府的兵马在他面前都几次铩羽而归,没想到你竟能伤了他……姑娘是身上有功夫吗?”

  丁了了没有答他的话,而是看着他问道:“既然这人是个悍匪,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他杀了吗?”

  “这……”来人看看她,再看看她背后露出来的刀尖,一脸为难:“姑娘,这恐怕不行!这江洋大盗,是要送到官府去问罪的,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给杀了?”

  这时他手下的人已将胡二牛抬起来要往外走。丁了了在后面追出几步,一脸不甘:“你们就当来迟了那么一会儿,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给杀了不行吗?”

  “不行!”来人冷下脸来,“官府办差容不得徇私枉法,什么时候来的就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能作假!你要真那么恨他,等官府问罪的时候去堂上作个证,他多半也就活不成了!”

  他拿出官府的规矩来,丁了了就不好说什么了。旁边两个士兵面无表情上前作了个请的手势,她就只好收起弯刀,愤愤地跟着出了门。

  门外早已换了天地。

  巷子里没什么人还看不出来,走到原先那座院子的门口,就看见里面血红一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首,正在被铠甲士兵们拖着往车上抬。血腥气随着风飘过来,中人欲呕。

  如果那腥气里面没有刺鼻的膻味、如果丁了了不是个跟死人和鲜血打惯了交道的大夫,她也许就相信这里是剿匪现场了。

  现在嘛,她只知道这群士兵今天晚上的伙食应该不错。

  丁了了在心里暗暗冷笑一下,转身看向旁边那个将官。后者忙对她一笑,安抚道:“姑娘不要怕,官府剿匪,不会伤及无辜。”

  “你如何知道我无辜?”丁了了问。

  对方一愣:“你先前不是说谢我们救了你?何况你一个弱女子,怎会跟山贼……”

  丁了了立刻接道:“也许我先前是骗你们的,也许我是匪首的女人,也许我曾经利用自己人畜无害的外表帮他们做过很多坏事,也许我杀人比他们还要顺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我是无辜之人了?”

  那个将官站定了,垂首盯着地面看了一瞬,摇头:“姑娘,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我若不是早接到消息知道你是无辜的,这会儿弟兄们就该把你绑了送到官府去了!”

  “你接到的是什么消息?谁的消息?”丁了了问。

  将官叹口气,脸上是被熊孩子纠缠似的无奈:“山下的百姓前段时间就有传言说匪首要娶压寨夫人了。昨日有人看到贼人马车里绑了个年轻的女子,立刻就报了官府。恰好三殿下也在,听说此事之后立刻就放下了手头的事,派我们先来协助官府办案……贼匪办喜事大吃大喝正是最放松的时候,果然就被我们给一锅端了!——姑娘,现在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丁了了心里说道。

  听见“三殿下”几个字,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其余的都不必问了。

  “那,你们既然确定我是无辜的,想必不会把我送去官府审问,对吧?”她看着不远处那辆血淋淋的马车确认道。

  身边的将官忙点头:“自然不会。官府的职责是保护百姓,不是欺压吓唬百姓!”

  丁了了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那太好了!我会记得三殿下和官府的恩情,所以现在我可以下山了吗?”

  “如何能让你自己下山!”将官忙反对,“我看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你可知道行路有多艰难?尤其这一带又都是山……对了,姑娘你是哪里人?我听你口音,是南边的吧?”

  “漓阳县的。”丁了了道。

  将官大惊,一拍巴掌:“漓阳!离着这儿六七百里地呐!姑娘,您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回去啊!——这么着吧,您先跟我回去,我替您跟三殿下说一说,看是派车送您回去还是帮您雇一辆马车……这可不是您逞英雄的时候!”

  这的确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毕竟对方是三皇子,她闹到现在还没死已经是占了这个身份的便宜,若还继续横冲直撞,那就是真的不知死活了。

  “我只怕给您和三殿下添麻烦,”丁了了低头,眼圈立刻就红了:“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为我一个没用的小女子浪费时间……”

  “姑娘快别这么说,”将官笑了,“咱们三殿下是有名的贤王,最是爱惜百姓的。他要知道在大安境内还有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为山贼所苦,心里一定不好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享受三殿下的照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真的吗?”丁了了大喜,“我早听说三殿下是贤王,但我没想到……他有那么好!”

  “三殿下比你想的还要好,”将官笑得愈发温和,“你只管放心。”

  丁了了的确很放心。坐在官兵们为她准备的舒适的马车上,什么山路颠簸、人声嘈杂都已经影响不到她,也用不着再强迫自己清醒着去记方向记路径,她心平气和地闭上了眼,一路酣眠。

  醒来时马车已慢了下来。车窗外人群熙熙攘攘,一看便知是座繁华的大城。

  丁了了懒洋洋地坐起身,摘下装饰用的银梳梳好了头发,又用帕子沾水擦了把脸,顺便将眼睛搓得红了些,靠在车窗上摆出了弱不禁风的姿态。

  府衙很快就到了。丁了了看见门匾才知道此处已是漓阳县往北七百里之外的潞城,属于京西路辖下,距离京都已经不到五百里了。

  马车从偏门驶进府衙后院,有人前来掀开了车帘,丁了了就看到了精美的亭台、雅致的假山流水、繁茂的松竹和装饰着绢花的名贵草木。

  这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慌忙低下头,两手搓着衣角,站在车前不肯再挪步。

  前方一个圆润的婆子走了过来,笑得十分和善:“姑娘快随我来吧,三殿下正等着您呢!”

  “等我?!”丁了了抬起头,眼中水光一闪,忙又垂眸避人:“我……我怎么敢见殿下!让我走吧,夫人,您行行好放我走吧!”

  “嗐!”那婆子甩了甩袖子,“什么‘夫人’,我就是外头跑腿的,连二门都进不去呢!姑娘你别怕,你的时运到了,三殿下要见你呐!”

  丁了了小碎步接连后退,哭了出来:“我不敢……我不敢啊!”

  婆子无奈,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拖着就往前走:“好姑娘,你好歹疼疼我们!我们是奉命来接你进去的,你这儿磨磨蹭蹭不肯走,殊不知挨打的是我们这些奴才呢!”

  这话实在吓人。丁了了也不敢退了,老老实实被她拖着绕过长长的游廊、又穿过两进院子,终于在一座精美得不像话的暖阁里见到了传说中的三皇子。

  里面的人在说话似乎没注意到她,她也不敢开口,就在门槛外面跪下了。还是守门的小厮替她喊了一句:“殿下,那位姑娘过来了!”

  “快,快请!”堂中一个温和的男声道。

  丁了了仍旧跪着不起身,直到里面走出一个小丫鬟来,笑嘻嘻地把她搀了进去,按着她坐在了一只铺着绒线垫子的方凳上。

  上方传来威严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方?为何会落到胡二牛的手里?”

  丁了了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去,嗫嚅着,说不出话。

  温和的男声又响了起来,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你别怕。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没有人再能为难你。如今林知府主审这个案子,你把实话说给他听就好。”

  丁了了不自在地在凳子上蹭了蹭,终于还是忍不住滑下去,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村妇似的匍匐在地上,颤颤:“我、我不知道……我是被他们下药迷晕了……”

  “果然!”林知府威严的声音恨恨,“那帮丧尽天良的东西!先前还只是劫掠客商,弄点儿钱财,如今越发把手伸到城里去了!肆无忌惮!狂妄至极!——三殿下,这两年天下盗贼蜂起,早该是时候下重手惩治了!”

  声音温和的三皇子“嗯”了一声,赞同:“你只管放心查办,一旦定罪,便全部拖去校场上斩了,为那些被他们侵扰的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林知府沉声应了句“是”。丁了了终于鼓起几分勇气,叩首道:“多谢三殿下、多谢林大人……为民除害。”

  “惭愧,”三皇子道,“我等自来受百姓供养,衣食无缺,却不曾庇护百姓平安,以致贼匪猖獗至此……孤应当替自己、也替朝廷向天下百姓赔罪!姑娘,你,受苦了!”

  天家贵胄谦卑若此,实在令人惊异。丁了了惶惶不安,猛抬起头来,又慌忙垂下去,急道:“殿下别这么说,民女承受不起,天下百姓也承受不起……”

  三皇子长叹一口气,起身走过来,弯腰扶住她的肩:“姑娘,快快请起!你再这样跪下去,孤心里就更难受……”

  丁了了强忍着把他甩出去的冲动,瑟瑟地缩了缩肩膀,抬起头,目光向前一扫。

  就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宽肩窄腰身形高大的男人,肤色雪白,两颊各瘦出了一道竖纹,愈显得他的眼睛大得惊人,虽然不难看,却莫名让人不敢逼视。

  不、不对!

  丁了了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眼前不知怎的一阵眩晕,两只膝盖同时一软,险些一头栽下去。

  不对不对!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喊道。

  不应该是他,他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看见他……快逃,快逃啊!

  那个声音疯狂地尖叫,丁了了却想不明白此刻有什么需要逃的。更不要说在戒备森严的府衙后院,她能逃到哪里去?

  “殿、殿下,”她低下头,嗫嚅着道:“请殿下松手,民女自己可以站起来。”

  三皇子的手停顿了很久,直到旁边林知府咳嗽提醒,他才讪笑一下,慢慢地松开了。

  “姑娘恕罪,”他低声说道,“孤一时失神,冒昧了。”

  丁了了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再也不敢抬头,只得继续搓着衣角道:“殿下言重了。……不是殿下您失神冒昧,是民女自己不曾见过世面……乍见天家富贵,惶恐失态。”

  “哈哈,”三皇子笑了,“皇帝的儿子也没有长出四只眼睛六条腿,有什么好失态的?果然是乡下孩子质朴纯真,——以后经常见面就好了!”

  丁了了低头接连应着,心里已经转过了一百个疑问。

  什么叫“经常见面就好了”?此人要把她留在身边吗?

  他费了这半天周章,难道不是为了“救”她出来,送陈七一个人情以备日后之用?

  天家贵胄的想法果然与寻常人不一样。看来他并不稀罕送什么人情给陈七,而是打算用更靠得住的方式:把她拴在这儿,胁迫陈七为他卖命了。

  “贤王”自己要撕掉仁义道德的面皮,还有谁能治得住他?还有谁敢反抗……

  丁了了想到陈七的性情,以及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不禁心里一阵发慌。

  三皇子的目的若真与她想的一样,那么无论陈七作出什么选择,她和他的将来,都不会好。

  几个念头在心中转过,丁了了仍旧垂着头,低声:“民女如何能有那般的福分常见殿下……民女是来求殿下开恩的,我家在漓阳县……”

  “漓阳?!”三皇子露出惊讶的神色,“漓阳离这儿可不近呐!胡二牛怎么跑到那地方作案去了?他在漓阳有什么仇家没有?”

  林知府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太可能有仇家。他们那种亡命之徒,历来都是别人仇恨他们,没有他们自己反倒去仇恨别人的道理。”

  “那就奇怪了。”三皇子一脸苦恼,“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合理——敢问姑娘,你家中父母长辈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旁的亲眷……”

  丁了了不忍看他绕来绕去辛苦,直接干脆地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我父母都是寻常庄稼人,生前从未出过村子,不太可能得罪人。倒是我丈夫一向在外奔走,性子又有些混不吝,只怕得罪了人自己也不知道。”

  “啊原来你是嫁了人的,”三皇子露出惊讶的神色,又叹息:“虽然江湖上都说祸不及妻儿,但那些亡命之徒是不讲规矩的,因为你丈夫的事迁怒于你也不是不可能……这真是天降横祸了。——不知你丈夫是什么人?”

  丁了了垂眸,诚实地道:“是金陵人,叫陈缙,没有什么正经营生,给家里跑腿做点生意……”

  “陈?”三皇子打断她的话,神情惊讶:“金陵陈家?陈缙……陈七公子?!”

  丁了了抬起了头:“你怎么知……”

  然后又慌忙退后,惶惶然屈膝要跪。

  “别别别!”三皇子忙抓住她手臂,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住:“你别跪了,这真是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你丈夫是陈七?他是替孤办事的,你知不知道?”

  丁了了挣脱了他的手,弓着背退后两步,茫然又无措:“我不知道呀,他从来不说……倒是有一两次跟起人争执,他说过太子昏聩,远比不上三殿下睿智英明……可他也没说在帮三殿下办事……”

  “哈哈,”三皇子又笑了,“所以这小子看着混账了些,办事说话倒都稳妥,不是那等无知张狂之辈!——既知道你是他的夫人,那就好办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咱们是自己人,你不必拘束。”

  丁了了迟疑着,鼓起勇气开口:“他很忙的,我不能在这里等他来接。殿下……可否派人送我回去漓阳,我在那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三皇子慢慢地踱回原处坐下,看着她,指尖轻敲扶手若有所思。

  良久方又开口,温言道:“这个嘛,不急。”

  丁了了愕然地抬起了头。

  三皇子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对她露出微笑:“既是孤这边的人,迟早会来见面的。等他这次的差事办完了,孤就召他过来。到时你夫妻两个一同回去,脸面上也好看。”

  丁了了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三皇子叹口气,耐心解释:“你年纪小,不知道人言可畏。先前你被山贼掳走,传出去名声必定不好听。不如先在孤这边住一段,回去就说是孤召你来陪伴王妃的,如此方能周全体面,你将来在婆家也能添几分底气,不至于被人小瞧了去。”

  这样安排,果真是又周到,又体面,又光彩。丁了了默然良久,低头敛衽行礼:“民女多谢殿下谋略周全。想来此事也关系到陈家的脸面,民女不敢推辞,只是今后……少不得要给殿下和王妃添些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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