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府退出去之后,三皇子站起身,看着小径上婢女搀扶丁了了离开的背影,攥紧了手里那串乌沉沉的佛珠。

  身后小太监走进来,细声细气地道:“殿下不必忧心,园子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只要陈少夫人不乱走就没事,钟姑娘那边也没再闹。”

  “孤不是在想这个。”

  三皇子转过身来,呼出一口气,“说说你那边的消息吧。”

  小太监忙垂首,禀道:“漓阳县闹的动静果然不小。刘县丞像疯了似的连夜拷问了苏家老五的老婆孩子们,问出了好几桩大案,这会儿正焦头烂额;陈七更了不得,直接提着剑杀进了苏家……”

  三皇子踱回桌旁坐下,手指轻点:“继续说。”

  小太监忙应声是:“……闹得人仰马翻的,把苏家那个宝贝二少爷手脚都废了,还要砍人的脑袋,苏老家伙昏过去好几回,请了二十多个大夫在床前伺候着。”

  “招了?”三皇子追问。

  小太监咧嘴笑了:“哪能呢,他敢?什么都没说!陈七也不能真杀了他们,后来被家奴拦下丢了出去,这两天一直窝在客栈里酗酒昏睡,据说吐了两回血了!”

  “哈!”三皇子掌不住笑了,“看不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小太监躬着身子,也跟着笑:“情种有什么用,情圣都没有用!手上没点儿本事,他就是有心给女人摘星星摘月亮,他也摘不下来啊!最后还不是要自己躲回客栈里去喝酒哭!”

  三皇子哈哈笑着,摇了摇头:“这话倒也轮不到你来说。陈七若没本事,孤又何必为他费这么大的周章!”

  “那是殿下您抬举他!”小太监撇嘴道。

  三皇子似是心情极佳,笑意始终未散:“陈七大约不会喜欢这样的‘抬举’,不过也由不得他了。——苏家没有话说?”

  “也有,”小太监忙道,“不过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哭诉家里被陈七杀得有多惨、以及吹捧自己宁死不屈守口如瓶之类的,再就是向殿下表忠心,说愿意多立几桩功劳好补偿没能保住那批货物的大罪。”

  提到“那批货物”,三皇子的笑容终于淡了:“补偿?那老匹夫说得倒轻巧!孤手下十万将士、一座通州城,乃至京北路沿线千里疆土……他拿什么来补偿?他就是把自己拆了骨头卖了肉,又能偿还多少?!”

  道理似乎不能这么讲,但是小太监不敢反驳,只垂着头连连称是。

  三皇子沉下了脸,攥着佛珠的拳头重重捶打扶手:“苏家,哼,好个苏家!先是推三阻四贻误战机,后又守不住货物,生生被一帮山贼给抢了去……孤要他们有何用!现在好了,凭空冒出个一天兵都没带过的毛头小子,破了阵退了敌,居然还给孤送来了二十车粮草……功劳全是他的了,谁还记得先前一直是孤率军苦守北疆!”

  这是天下大事了,小太监愈发不能劝,吓得跪倒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三皇子越想越恨,拳头锤得扶手咣咣响:“这两年,人人都说太子昏聩,人人都知道孤只差一步就可以取而代之,可偏偏就差了那一步……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到底是谁在跟孤作对!”

  主子生气,做奴才的长时间一语不发也不行,小太监瑟瑟地道:“殿下,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好事多磨呐!”

  “好事多磨,”三皇子咬牙,“老天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再磨下去,连老四老五那几个废物都要冒出头了,到时候还有孤什么事!”

  这个愈发不能说了。小太监尽力蜷缩着身子,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来。

  前方又听见三皇子恨恨道:“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顶用的,尤其是那个陈七!这两年,他的心是愈发不在孤这儿了,孤交代他那么多大事,没有一件办得妥帖的!虽然眼下这一件怨不得他……”

  小太监忙接道:“虽然怨不得他,也该好好敲打敲打,让他知道是殿下宽容他、照拂他,才有他陈七的今日!如今殿下又救了他的女人,他更该豁上性命为殿下效力!”

  三皇子抱怨了一通,终于气顺了些,低低冷笑了一声:“孤不怕他们不忠心。”

  “是,”小太监立刻附和,“殿下是顺应天道,将来就是咱们大安的天!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谁敢不忠心!——不过,那个陈七的性子捉摸不定,咱们是不是要尽快把他女人送回去?”

  三皇子低头看了他一眼。

  小太监明明没有看见那道目光,却莫名地觉得背上一寒,忙又补充道:“奴才是怕他朝三暮四,若耽搁得久了,他再被别的女人勾了魂去,咱们手里的这个可就没有用了!”

  三皇子低低笑了一声,站起身,回到窗前看着外面设计精巧的小花园,眯起了眼:“她,怎会没有用?”

  ……

  丁了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用。

  离了三皇子的眼前,她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出一口气,也顾不得还有小丫鬟在侧,整个人已像出锅时沾了冷水的馒头一样迅速地瘫了下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小丫鬟吓得连连后退,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丁了了瘫在太湖石上,勉强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哑声:“你别喊,别出声,让我静一静……”

  小丫鬟看了看她的样子,明白了。

  原来没病,也死不了,就是缓口气而已。小地方来的人嘛,没见过天家威严,在三殿下跟前说了几句话就吓成这个样子。

  真是笑死人了!

  优越感爆棚的小丫鬟身心舒畅,不再理会丁了了,自己笑嘻嘻地退到池边折柳条编花篮去了。

  丁了了慢慢地沿着太湖石滑了下去,坐在地上,抱住了头。

  她已经忍了很久了。

  适才在堂中第一次看见三皇子的脸,她的心里忽然就慌得厉害,又是怒气、又是怨气,冲得她胸口炸裂似的疼。

  后来强撑着扮柔弱说好话,实实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而胸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那股恨意从未淡去,激得她险些忍不住当堂拔刀——

  胡二牛的弯刀已被收走了,但她自己随身带的那把无人知道,这里的人也并没有搜她的身。

  刺杀,这个念头在她心里转过了数十遍,最终还是被她生生地压了下去。

  这一刻却是真的压不住了。

  在她离开了三皇子的视线、自以为暂时安全了之后,那股恨意莫名其妙地弱了下去,一些陌生的画面却像走马灯似的闪现在了她的眼前。

  战场,黄沙,堆叠成山的尸首,血海,官兵,奔马,染血的门匾,飞速后退的树木房屋,峭壁悬崖,三皇子。

  喊杀声始终不绝于耳,走马灯的画面最终定格成了一片血红。丁了了还是没能在脑海中串联起整个故事,但她已经知道了,三皇子,意味着,杀戮。

  短短几个画面的闪现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丁了了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头昏脑涨,身子仍旧没有力气支撑起来,只能依旧坐在地上,背靠着太湖石,看着前方苍翠的一棵矮松。

  真是莫名其妙,她想。

  毫无疑问那些画面并不是她自己的记忆,可是别人的记忆又不可能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唯一可以解释这种怪事的,只有做梦。

  也许她就是在做梦,梦里看见了那些可怕的场景,梦里觉得三皇子是一个杀神一般的存在……可是谁会像她这样做梦?

  谁会在青天白日,睁着眼睛看得到园林花木、看得到小丫鬟编花篮的同时陷入梦境,梦见那么多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场景?

  真是越来越讲不通了。丁了了揉着痛得似乎要炸裂的太阳穴,心里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是个妖怪的事实。

  既然是妖怪,做梦当然也不是随便做的。

  丁了了细细回想着那些走马灯的画面,又看到了战场上残破的旗帜,漆黑的“谦”字浸在血水里,模糊不清;后来那块溅满了鲜血的门匾上,模模糊糊的也是“谦王府”三个字。再忍着痛楚努力地回忆一下,耳边那些喊杀声中似乎也夹杂着“谦王余孽”之类的称呼。

  竟是一个连贯的故事。

  可是,谦王,是谁?

  丁了了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当然以她的出身、她的环境,没听过也正常。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却苦于此时无处去打听,只能忍着。

  与这个疑问相比,她被三皇子留在陌生的潞城、困在府衙之中用作棋子,仿佛都已经成了不太重要的事了。

  这府衙困不住她,陈七也不会如三皇子所愿,丁了了坚信这一点。

  后背被石头上的寒气浸透的时候,丁了了拽着花枝站了起来。

  编花篮的小丫鬟立刻飞奔回来,气得脸都白了:“你疯了你疯了!这花是你能碰的?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那你现在就把我拉出去卖掉,看赔不赔得起。”丁了了道。

  小丫鬟气急,跺脚:“怎么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这是名贵的青龙卧墨池!我们老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寻来这么一株,谁都不许碰……”

  “什么青龙白龙,”丁了了眉头皱紧,“不管多名贵,它现在都是一根枯枝。今年的新芽是要从根上生出来的,这枯枝怎么就不能碰了?——何况也并不如何名贵!”

  小丫鬟并不知道这花到底要从哪儿发新芽,但这并不影响她生气。尤其是丁了了又加了后面那一句,无疑相当于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激得她立刻就跳了起来:“好啊,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撒野撒到我们府衙来了!你在我们老爷面前也这么凶吗?在殿下面前也这么凶吗?”

  那当然不能凶,但你这个小丫鬟不配看见。丁了了拍了拍弄脏的袖口,直起腰抬起头,冷冷:“到底还走不走?”

  “走,去哪儿啊?”太湖石后面传来一声冷语。

  身旁的小丫鬟嘴角露出笑容,下一瞬却扑通跪倒在地上,磕起头来:“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们不是故意在此喧哗的,没想到会吵了姑娘……”

  花木之旁灿然生辉,走出一个珠围翠绕的美人来,一露面就是威风凛凛:“不是故意喧哗,到底也还是喧哗了。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林老头子的使婢这么没规矩吗?”

  小丫鬟忙道:“奴婢是府衙里的粗使丫头,旁边这位……她不是婢女,是三殿下的贵客!”

  “贵客?”美人绕着丁了了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倒没看出哪里‘贵’,浑身上下都是穷酸气!你贵在哪儿啊?这张脸吗?还是你这副干巴巴的小身板?”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低下头,恭恭敬敬答道:“这张嘴吧。”

  美人没料到这个答案,更生气了:“嘴……你的嘴哪儿贵了?你用这张嘴干什么了……你、你敢勾引殿下!”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丁了了懵了一瞬,随后就意识到这女子应当是三皇子的宠妾,当下不免更添了几分小心。

  贵人问话不能不答,她微微弯腰,诚实地答道:“我是小人物没有资格惜字如金,但该缄默的时候能做到闭口不言、不至于祸从口出,就是这张嘴的可贵之处了。”

  这又是美人没有料到的一个回答。但她并不傻,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回答的弦外之音:“你是在诅咒我祸从口出?意思是我就骂不得你了呗?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就不能骂你了?!”

  这话还真是让人没法回答。丁了了垂眸暗叹,心里有些懊恼:早知道园子里还有这么一尊大神,她怎么着也要撑到回屋之后再歇啊!

  对方见她不肯答话,怒气更盛:“你这小贱人果真心存不良!你自己说清楚,‘贵客’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里勾上了殿下的?谁给你的胆子住到园子里来的!”

  丁了了按住胸口,心里有些烦。

  论身份她是比不上什么皇子什么贵女,可她实实不习惯被人这样当面喝问。对方的语气一凶,她就下意识地回头看,总觉得身边的丫鬟应当替她说几句什么。

  可是此刻地上的小丫鬟什么都没说。

  僵持许久,丁了了还是只得自己开口:“我原是不想住进来的。三殿下坚持要安排我在这里等我丈夫来接,我也没有办法。贵人若觉得不妥,可替我去向三殿下说一声,我自然感激不尽。”

  “你,有丈夫?”美人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还是怒冲冲的。

  这一次那小丫鬟倒是开口了:“姑娘有所不知,这位陈少夫人的丈夫是给殿下做事的,她自己不知怎的被山贼掳走做了压寨夫人,三殿下剿灭了山贼顺便把她救了出来,想送她回去又怕路上仍不安全,所以才安排她在园子里暂住的。”

  此一番话倒是说得明明白白,全不是先前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那位美人儿听完这些,脸上已经由阴转晴:“早说嘛,害得我白生了那么久的气……原来是个残花败柳啊,我还以为……哼,量你也不配!”

  她身后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婢低声劝道:“姑娘咱们快回去吧,一会儿殿下知道了又要生气!”

  “他生什么气!”美人一扭腰,“我还没生他的气呢!好好的园子,被他放进来这么一个……晦气!”

  小婢笑道:“既然是晦气,姑娘就不要理会她了,为这种下等人生气,不值得。”

  “可她已经惹我生气了!”美人一转念,又恼火起来:“不行,我还是觉得忍不了!凭什么她一个又卑贱又肮脏的东西可以跟我住一个园子!将来若是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喂,你来,跪着帮我把鞋子擦一擦,我今儿就饶了你!”

  丁了了不肯过去,也不肯跪,站着硬邦邦地回道:“我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小丫鬟幸灾乐祸地道,“这园子里只能有钟姑娘一位贵人!你要想住在这儿就得跟我们一样,当奴才!”

  这个真没当过。

  丁了了抬头看着那个被称作钟姑娘的美人,心里反复斟酌了一番,发现实在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性。

  这姑娘身体很好,容貌也很好,她唯一能拿出来唬人的医术派不上用场。

  毒药倒是还有一些,但那是为更大的人物准备的。这位钟姑娘的身份充其量是个妾,甚至有可能连妾都算不上,只是个通房丫头之类的……毒药用在她身上太浪费了。

  怎么办,就不能相安无事吗?她又不是自己要来的,这怎么到处都是破事儿!

  丁了了心里越想越气,看那钟姑娘脸上的得意劲儿也是越来越不顺眼,当下将心一横猛然转身——

  并没有一巴掌扇到对方的脸上去,而是身子一歪脚下一滑,哧溜噗通跌进了旁边的水池。

  霎时间水花四溅,园子里人影人声也如水花一样迸溅开来:

  出事了出事了!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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