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第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

小说: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1:24 源网站:顶点小说
  天黑后,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会回到三楼自己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还不爱开灯。

  果然如她推测的,一进门,就听得楼梯间里回荡着无线电的歌声。厨房门口,有两个人影,是谭庆项和培德对坐在餐桌旁,轻声聊着天。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看到最上头的一幅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先前在欧洲,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今年大流感开始后,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说,“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着。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你当初和四爷是同学吧?后来为什么又去了耶鲁?”

  欧洲心脏学发展最快,没道理读博士去美国的。

  谭庆项默了半晌,说:“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四爷,她明了于心。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谭庆项似乎不愿再谈,起身穿上围裙说:“给你留了晚饭,你收拾一下餐桌。”

  “是年糕吗?”这可是谭庆项最拿手的菜。

  “想得美。”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好吧,灌汤包也好吃。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这间卧房越来越像傅家老宅,万安是个念旧的,自作主张地按着他的印象,今日换灯盏,明日换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帐也都挂上了……

  门忽然被推开。

  她立刻抱住枕头,就势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装睡。

  入耳的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鼻端,有香气飘来。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道。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惊喜之余,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卖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分享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间去刷牙洗脸,仿佛一刻都舍不得再分开。到回来,傅侗文也没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头轻声闲聊。

  慢慢地,就聊到过去傅家请过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让先生教授少爷们学洋文,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

  “清末的课本很奇怪。一页十二个格子,横三,竖四。”他食指在掌心比画着,“每个格子讲授一句话,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译文了。”

  “中文译文?”沈奚英文在纽约学的,没见过这种课本。

  “打个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这句话在课本上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

  “啊?”沈奚忍俊不禁,“这念出来不像啊。”

  他叹道:“后来课本都是自己写的。”

  “真难为你,”沈奚笑,“又当哥哥,又当洋文老师。”

  “小四和小五都算争气。”他道。

  未几,再道:“央央也争气,读书用功,绝不比男儿逊色。”

  她被夸得脸红:“我二哥常说,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

  傅侗文轻轻地“哦?”了声。

  “我二哥也爱听戏,”她看壁灯光下的他,“脾气秉性和你很像。”

  “沈家二公子,”他轻声道,“无缘一见,可惜。”

  “离家前,我最后见的也是他。”她又说。

  那时在马车旁,二哥嘱咐她不要哭闹,还告诉她,从今往后她要独自在世间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里,忘记自己的姓氏,忘记自己的家宅,忘记家里的兄长和弟妹。

  年幼的沈奚不知沈家遭遇变故,对二哥的话懵懵懂懂。

  后来每每想到那夜,她总想不透为何二哥明知大祸临头,却不随自己一同逃走?

  “排骨年糕……骆驼馄饨。”窗外卖宵夜的少年吆喝着,仿佛是为了应景,竟在今夜来了。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钟,两点了。

  吆喝由远至近,再渐渐远去。她回神时,傅侗文已经枕着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要睡了?睡这么快?

  沈奚抽回手,悄然钩了床帐,让夜风能吹进帐子。虽不是盛夏了,还是要通风睡觉,秋老虎也厉害得很,稍不注意就是满身汗。

  蚊子“嗡嗡”地叫。她听了会儿,又怕蚊虫咬他,匆忙找到折扇,轻轻打开,往下扇着风。

  清风拂面,傅侗文是被她照顾得愈发惬意,十足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的一个贵公子,倦懒地将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轻敲打着节拍。

  不晓得,心中唱的是哪一折。

  ……

  日子一晃到九月上旬,流感在全国蔓延开。

  时报载流感爆发的村子:“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贫苦户最居多数,哭声相应,惨不忍闻。”棺木销售一空,待装的尸体不计其数,只能暂放在家中。

  红会为应对疫病,在上海周边成立了临时医院。沈奚医院的医生们轮流前往,义诊看病,沈奚也是此中一员,自然忙碌。

  到下旬,到了傅侗文父亲的七七。

  傅侗文父亲是傅家族长,丧事是要大办的,要日日唱戏,流水席不断。

  只是如今傅家落败,几个儿子客居在上海,也没法照祖宗的规矩来。最后是傅侗文拿的主意,安排来沪的傅家人在七七这日去徐园听戏。

  她以为自己是要去的,还提前准备了衣裳。

  可后来傅侗文说,他和家中人并不亲近,两人婚事也没公开,沈奚自然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沈奚不觉他的话有什么不妥,于是在这日,亲自给他备好西装衬衫,送他出门。

  “就算是听一夜戏,你也不要硬撑着。”她两手合握着玻璃杯,抿口茶,伸手,自然地为他正了正领带,“能偷着睡一会儿最好。”

  这是句傻话,傅侗文微笑着,轻刮了下她的鼻梁。

  “放心去吧,”谭庆项在后头说,“三少奶奶这里有我呢。”

  不过是听场戏,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奚没在意谭庆项的话,自然也没留意到他们两个的目光交流。

  正要走前,守在门外头的中年男人进来,和傅侗文耳语了两句。傅侗文蹙起眉:“没拦住?”“不敢硬拦着。”

  “怎么了?”沈奚不安地问。

  “我母亲来了,在门外,”他低声说,“说是要见你。”

  “现在?”她完全在状况之外。

  在傅家人都聚齐在戏园时,他母亲竟来到这个小弄堂,要见自己?沈奚理不清这个逻辑,但肯定不能躲开。傅侗文也知道躲不过了,让人开门,他亲自把老夫人扶进公寓。他嘱所有下人在门外候着,把母亲扶到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等沈奚进屋后,他关了门。

  沈奚本是要送他出门,只穿着日常衣裙,安静地立在沙发旁。

  “沈小姐,”老夫人对她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还是叫“沈小姐”?

  沈奚被老夫人握着手,挨着她坐下。

  “你们的婚事也该要提上日程了,”老夫人微微含笑,“侗文不提,我这个母亲替他提。”

  沈奚错愕的一瞬,傅侗文在一旁微摇头,暗示她先隐瞒已婚的事实。

  “嗯,这件事……”她顿了顿,笑说,“我们也在商量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直接套到她的手腕上,全程动作都是面带微笑,但双手用了力,有着不准许她躲闪的坚持。

  沈奚感觉到老夫人的力气,也就没推拒。

  “这是我嫁入傅家时的嫁妆,送你做见面礼,”老夫人看她不躲闪,心中安慰,和颜悦色道,“并非是聘礼,只是我这个老母亲送给未来儿媳的。”

  “谢谢老夫人。”

  她说完即刻懊悔,好似言语单薄了。

  只是她从未学过如何做媳妇,如何同婆婆讲话。

  老夫人没在意她的措辞。

  傅侗文在一旁道:“母亲若只是想见她,我可以在明日带她去公馆。今日是七七,傅家长辈也都聚在徐园,不好耽搁。”

  “是要去了,”老夫人慢慢地说,“沈小姐一道去吧,难得再有机会见到傅家团聚了。”

  沈奚没作声,假装犹豫地看他。

  既然傅侗文说她不宜去,那便有不好去的道理。但老夫人的话不管真假,起码说出来的意思是为她好,想要她在傅家公开场合露面,给她一个名分。

  她没立场反驳,只好把话茬扔给他。

  “还是不要带她的好,”傅侗文说,“终归没有嫁入傅家,名不正言不顺。”

  老夫人摇头:“沈小姐在母亲的眼里,已经是有名分的了。”

  母子两个相持不下。

  傅侗文默了会儿,对沈奚冷漠吩咐说:“去换一身朴素的衣裳。跟着去就是,不要多话。”

  沈奚知他故作了冷淡,没多话,上了楼。

  客厅里剩下母子二人,反倒没了交流。

  傅侗文沉默着,立身在窗前。

  他料想了所有的突发状况,没想到母亲会出面,带沈奚去徐园。

  父亲去世后,傅家家主自然就该是傅家大爷的。所以傅侗文清楚,大哥今晚一定会出现在徐园。今夜他安排了压轴大戏,等候大哥。

  沈奚去或不去,都不会有影响。

  但傅侗文总想要小心一些,能让她避开这种场面最好。可母亲太过坚持,理由又很充分,他若要一直争论,反而会显得心虚……

  也只能让她去了。

  “公馆里房间多,地方也宽敞,”老夫人打断他的思绪,问他,“为何要住这里?委屈了沈小姐。”“我和沈小姐都不习惯许多下人们伺候着,太过拘束。”他答。

  又是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对母子心不连着心,久未见面也寻不到话题说。

  很快,傅侗文听到了沈奚下楼的脚步声,开门,唤丫鬟搀老夫人出门。

  他原本是安排了四辆轿车,加上老夫人来时的两辆,一共六辆黑色轿车驶离霞飞路,和迎面而来的电车交错而过。

  路上雷声阵阵,是有雨的征兆,可车队到了徐园,也没见半点雨滴。

  今日的徐园被傅侗文全场包下,一整夜都不接散客,自然也没了上次来的盛况。明明戏未开锣,却莫名给了沈奚一种笙歌阒寂、风流云散的错觉。

  他们车队停靠在正门外,傅侗文让人先护送老夫人进了园子。

  老夫人一走,立刻有人到傅侗文面前,低声道:“三爷,是要封园子了吗?”

  他点头。

  那人不再多言,退着出了铁栅栏门。从外,上了锁。

  从此刻起,徐园砖墙外,每隔十米都会有青帮的人守夜,都带着枪。无人能进出。

  沈奚见到落锁的场面,心中隐有不安。

  突然,一道青白闪电撕裂乌云,照亮了眼前的青石板路。

  两旁的中年人撑起墨色雨伞,她和傅侗文没走出几步,伞布上已经有了阵阵雨滴砸落的声响,像急锤打鼓,动静大,雨滴也大。

  傅侗文一直沉默走着,到进入戏场前,抬头看了眼天上。

  “我稍后,要做什么?说什么吗?”

  他摇头,低声道:“少说话,静观其变。”

  “好。”

  外头没闲杂人,冷清得很。场子里却是灯火错落,笑语不断。

  围坐在戏台下的男人们仍是多年前的旧模样,长衫,缎面的。女人们也都是老式的裙褂。她一眼望过去,仿佛回到了当年贺寿宴的戏楼,哪里有徐园平常的样子。

  他们到时,傅家大爷被老辈人围拢着。

  大家看到傅侗文,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他们两个和这里的男人女人大不同,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绅士和穿着连身裙的小姐,仿佛是在晚清画卷里硬添了一笔亮色,十分突兀,不合衬。

  “侗文啊,”花白胡须的老人家见到他们,即刻唤他,“你可是到了。”

  傅大爷是名分在的花架子,操办丧事,出钱出力的都是傅家老三,这笔账大家心里明白。见到真正有权势的傅三,自是热络,纷纷和他招呼。

  家里的晚辈也全被催促着,上来和他这位三哥、三叔攀情分。

  傅侗文嘴角带着笑,草草应付后,悠哉地将右手指楼梯,对人群中的傅大爷说:“大哥,你我兄弟楼上一叙。”

  两兄弟上一回见面还是在老夫人住的公馆里。父亲去世那日。

  这一月来,傅侗文在明面上没做绝,私底下却截断了傅大爷全部人际关系和财路,青帮黄老板拒不见面。如今两人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还要维持着一团和气。

  “三弟看着气色不错啊。”傅大爷撩了长衫,和傅侗文并肩上楼。

  “老样子,”傅侗文客套地笑,“没想到大哥今日会来。”

  “三弟在说笑?”傅大爷哈哈地笑,“我看你是料定今日大哥会来的,是不是?”

  傅侗文含笑,不语。

  今夜七七,他是算定了大哥会露面,这是大哥最后翻身的机会,能见到母亲,能见到傅家诸位长辈,能有控诉傅侗文的机会。

  四十九级台阶,转眼到包房外。

  二楼有七间包房,正对着戏台的那个最宽敞。

  沈奚认得这间,上回和黄老板对峙也是在这里。门外,守着十个小厮,还有平日跟随傅侗文的人,守着包房的门。

  他们驻足在门外。

  “你我兄弟误会太深,今日借着母亲和家中长辈都在,要好好地解一解心结。”傅大爷笑着问,“今夜父亲七七,你该不会急着要大哥的命吧?”

  “怎敢,”傅侗文指包房,“大哥请。”

  下人们开了门。

  傅大爷毕竟也是风雨里过来的,笑容不散,先入了包房。

  里头人不少,傅老夫人坐在当中,两旁是六位家里成年的少爷,各自带着女眷,小姐们都在隔壁包房。二少奶奶病重,是苏磬陪着二爷来的,她瞧见沈奚和傅侗文的一刻,面上有了一丝微笑,轻轻对沈奚颔首招呼。

  傅家大爷看到屋里的丫鬟,不悦地说:“下人们都出去。”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大哥,你让丫鬟们都走了,谁给我们添水倒茶?”一位年纪轻些的少爷说。

  “老二留下,你们都去隔壁。今日我们几个年纪长的要谈正事。”傅家大爷说。

  那几个少爷早坐不住,知道他们年长的兄弟矛盾深,正不想留在这包房里受罪,傅家大爷这么一吩咐,众人也都没多余的话,纷纷对老夫人行礼告退。

  “丫鬟不在,端茶倒水的事我来做。”苏磬起身,柔声道。

  “我帮你。”沈奚说。

  “不用你,”傅二爷笑着说,“沈小姐还没嫁入傅家,是客,只管坐着听戏就是。”

  窗外是疾风骤雨,雨潲进屋里,打湿了地面。

  苏磬走去关窗,为透风,她留了一条缝隙,用金铜色的挂钩扣住窗户。

  离开窗边,她挂好了门闩,随即坐到丫鬟坐的小板凳上,捡起椅子上自己的团扇,给煮水的小炉子扇着风。全程都小心翼翼,静悄悄的,是不想掺和进大房恩怨的态度。

  傅侗文和大哥互相笑着,无声地指了指对方身后。

  两兄弟落座,一东一西。

  沈奚和傅侗文并肩坐在一对太师椅里,中间是个小茶几。

  茶几上摆放着铜制的望远镜和粉色戏单。

  始终静默的老夫人开了口:“你们两个是亲兄弟,要好好聊一聊,有什么心结都在这里一并解开。”她看向傅二爷,“侗善也在,算是个见证人。”

  傅二爷坐着欠身,回说:“自家兄弟,不用证人。”

  “把你和沈小姐叫来,都是我的一个私心。”见没外人了,老夫人也承认了自己的用心,“傅家里,如今能在侗文面前说上话的,只有老二你了。”她看向傅侗文身旁的沈奚,“傅家外,能左右侗文想法的人,也只有沈小姐。有你们在,我安心。”

  “哪里的话。”傅二爷笑答。

  沈奚微微笑着,轻颔首,权当应付。

  她猜到傅侗文母亲突然到公寓找自己,送玉镯,让自己来这里,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有着明确目的。只是傅侗文很少同她说傅家的事,她了解不多,摸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眼前听他母亲的意思,是怕压制不住傅侗文,才请了自己来。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猜到傅大爷今天会冒险来,也猜到了傅侗文会为难大儿子,自然要早做安排。但如今,她娘家衰落,失去了丈夫,一贯宠信的大儿子也落魄了,无法实质上帮助傅大爷,只好迂回求助于傅二爷和沈奚,想要他们两个替自己开口劝说傅侗文。

  岂料,傅二爷是敷衍,沈奚是默不吭声。

  傅侗文母亲该说的都说了,只好端着架子,背脊笔挺地坐着,保护好自己最后的威严。苏磬用白手巾垫着壶盖,看水煮沸了,熟练地沏茶、奉茶。

  茶递给傅侗文,他对苏磬含笑点头,不急于说话。

  茶递给傅家大爷,他接了,吹着漂在水上的茶叶,心不在焉地等着傅侗文先说。

  茶递给傅二爷,傅二爷没接,看了眼茶几。苏磬心领神会,放在一旁。

  老夫人和沈奚的茶也奉了,苏磬再回到原位,照看着那一炉的红炭。

  沈奚拿了戏单,借灯光看曲目。

  第一首就是《满江红》。

  一道响雷炸开,恰合衬了楼下的锣声。

  戏池子里的老少爷们都以为这是好兆头,笑着喝彩,声浪传到二楼,前后包房也都叫了好。唯独这里,有种诡异的宁静。

  她翻过戏单,看到背面的小广告,没看仔细呢,傅侗文就一下抽走了那张纸。沈奚惊了一瞬,抬眼望去,他在笑。仿佛在和她逗趣。

  “老三,我们直说吧。”傅家大爷再熬不住,放下茶杯,因为动作急,水溅到了手上,他不禁倒吸口冷气,甩着滚烫的水滴。

  “大哥想听我说什么?”傅侗文把戏单递回给她。

  “这一个月你像疯狗似的,断我财路,斩我人脉,连我想去面见母亲也要阻拦。若不是今日我冒险来这里,是不是你已经打算将我从这人间除名了?”

  傅侗文微笑,不答。

  傅大爷渐沉不住气,攸关性命,如何能冷静:“你我早年政见不同,是有些矛盾,但也不至于互为死敌,对不对?当年你和四弟支持维新派,我和父亲支持保皇党,最后胜出的是保皇党,对不对?你以为维新派被赶尽杀绝时,你和四弟为何能逃脱?还不是因为我从中斡旋?这份恩你不能忘。”

  “是吗?”傅侗文终于开口,“我和四弟没有死,都是多亏了大哥照应?”

  “不说这份恩,”傅大爷又道,“后来你开始支持革命党,我和父亲支持袁大总统。你就像一个豪赌之徒,永远选择和傅家站在对立面。父亲是为了保住傅家,才想要除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父亲的意愿做的。可我还是帮了你。”他指沈奚,继续道,“她来傅家找你,是我帮着老二为你说话。要不然你以为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女孩子会被准许进入你的院子吗?就算是进去了,要不是我和母亲在背后劝说,你们两个恐怕已经死在一起了。”

  傅侗文点头,看向傅二爷:“说到此事,二哥,这份恩我一直记在心上。”

  “自家兄弟。”傅二爷低声回着,吩咐苏磬:“大哥茶洒了,你再添杯新的。”

  苏磬顺从地沏新茶。

  傅二爷在有意缓和气氛,傅大爷也强压下胸腔内的急火,短暂沉默。

  等苏磬把一盏新茶放到傅大爷手边,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里,傅大爷在思考着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结。他一直认为有母亲在,傅侗文不会真下杀手,哪怕有医院外的争执,也都在青帮几位老板的合力劝解下,算是过去了。

  可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态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爷只好试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只是立场不同。”傅大爷语重心长地解释,“这就好比,当年我和二弟,一个支持民主共和,一个支持君主立宪,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现在我和二弟还不是兄弟情深?”

  他见傅侗文不答后,渐渐地想到了一桩旧事。

  “我知道一直有风言风语,说四弟染上烟瘾和我有关。”傅大爷欠身,诚恳地望着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这是你的心结……”

  沈奚正端着茶杯,将要喝。

  四爷?他在说傅四爷是被他害的?

  苏磬摇扇的手也明显停了,她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团扇,像在看着地下的石砖,或是自己的鞋。

  “大哥终于说到我感兴趣的地方了。”傅侗文低声道。

  “你不能只凭人家一张嘴,就认定我有罪。”傅大爷即刻争辩,“侗文,你怎能怀疑大哥?”

  傅侗文望住他:“过去你能压下这件事,是因为父亲保你,母亲护你,也因为你还有权势地位,而我斗不过你。今时今日,你自问还有能力压下去吗?”

  他言下之意,已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傅大爷做过许多的亏心事,人一旦亏心,就绝做不到坦然。

  到了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是该认错求饶的,让母亲帮着自己说话,不过是害四弟染上烟瘾,害他性命的不是自己。

  很快,傅大爷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傅侗文和四弟自幼要好,一旦自己承认了,肯定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恐怕会当场毙了自己……

  几乎在下一秒,傅大爷再次推翻了刚才的想法,今日是七七,傅家长辈都在,傅侗文不会这么不顾颜面,当场要自己的命。再说了,傅家长辈们都可以帮自己说话的……

  傅大爷背脊发凉,可又冒着冷汗。

  是五内俱焚,也是如坐针毡。他只觉自己的手臂、身子、大腿,甚至是脚,都摆得不是地方,不舒坦,不如意,不安稳。

  沈奚两手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心中是惊涛骇浪,又听傅侗文在身旁说:“大哥可想好了?要如何辩解?抑或是直接认了,让母亲为你说情?”

  傅大爷下意识地和母亲对视。

  老夫人深叹着,低声道:“侗文,这件事也有娘的责任。”

  “母亲是该了解我的,最好让大哥自己说。”他打断。

  ……

  傅大爷不得已,微动了动嘴唇,没声响。

  他再用力,逼迫自己做了决断:“侗汌的事,是一个失误。维新派失败后,我知道你和侗汌势必要被报复,所以……”

  “所以先下手为强,绑走侗汌,向你的主子献媚?”

  “不,侗文,你该知道你们支持维新派这件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你!必须要给他们一个靶子,我不能牺牲你,你是我亲弟弟,那就只能牺牲侗汌。”他急欲起身,可被傅侗文目光震慑着,腿脚软绵,毫无力气,“侗文,我怎么会忍心让四弟死呢?只是受了一点教训……烟土这种东西,连你都逃不掉,侗汌只是太理想化了……”

  “不,你只想借机除掉我的左膀右臂。”傅侗文直视他,“然后再找机会扳倒我。在这个家里,我是你最大的威胁,所以和我相关的人都是碍眼的。”

  傅大爷挣扎着,还想理论:“大哥是个人,也有心的。你们都是我弟弟,我怎会如此想?”

  傅侗文一笑:“你让人绑走侗汌后,动了贪念,想借机向父亲讨要赎银。可惜最后败露,父亲一面痛骂你,一面为了保住你,用大半年时间把侗汌辗转了六批人。直到确信我追查不出真相,终于把侗汌救了回来。”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轻,仿佛是怕惊醒在地下沉睡的侗汌。

  傅大爷完全失语,再无辩白的余地。

  戏台上一声“溶墨伺候”,锣声、胡琴声急促应和上。

  岳飞振笔直书,正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沈奚的呼吸踩着锣点,强稳着心神。

  傅侗文的寥寥数语,把她脑海里有关四爷的片段全都连接上了。

  傅侗文似乎还没说完,把茶几上的单孔望远镜握在手里,把玩着,看向老夫人:“父亲和母亲安排六妹远嫁,也是为了帮大哥掩盖此事?”

  老夫人的脸倏然朝向他,旧朝规矩下的女人,连转头幅度都有讲究,耳坠子稍有晃动就是失仪。可此时,老夫人脸边的耳坠晃得幅度极大,像随时会掉落。

  没有丫鬟的搀扶,她立不起,扶着太师椅,欠身哀求傅侗文:“侗文,你不要为了四房的人,害了你大哥。”

  “母亲怕是忘了,傅家哪里还有四房?”他笑问,“四房人在傅家是异类,不争不抢,却落到如此下场。我这个三哥不为他们讨公道,还会有谁记得他们?”

  老夫人戚戚哀哀地望一眼傅二爷,再看沈奚。

  傅二爷昔日也是个立志报国的,在报刊上也曾发过不少救国和讨袁的檄文,只是一腔热血被父亲的责骂和软禁消磨了。今日听到这里,心中愤慨难以压制,他避开老夫人的目光恳求,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在等傅侗文的决断。

  傅侗文把单孔望远镜递给沈奚。

  他摸到腰间的枪,亮在茶几上:“这是侗汌自尽用的枪,我带了十四年。”

  这把枪日夜跟着他,是在提醒他,侗汌不是自尽,而是死于非命。

  他和傅大爷隔着暗色纹路的编织地毯,隔着半个包房,望着彼此。

  “毕竟是傅家长子,死在下人们手上对不起祖宗。”傅侗文平静地宣判,“今日你自尽在这里,也算死得体面,今日之后,可就连体面都没了。”

  “你要我……死?”

  “是。”傅侗文说,“不必担心傅家长辈们的质疑,你如今无权无势,不会有人在意你是如何死的,被谁害死的。”

  傅大爷头皮发紧,他缓缓离席。

  老夫人顿生惧意,不知何处来的蛮力,跌撞着冲到傅侗文身前:“侗文,你不能……侗文……他是你的亲大哥,和外人不一样……侗文……”

  傅侗文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母亲,接着道:“不用想逃走,现在的徐园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门外有上百支枪,都是为你备下的。”

  “侗文!”老夫人扑通跪在傅侗文脚前,“娘求你,娘只求你留他一条命……”

  傅侗文知道今日必有这一出,也做好硬着心肠做逆子的准备了。可真到此刻,看到亲生母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磕头,还是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和大哥同样是手中人命无数,同样为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不惜牺牲所有。可两人最大的差别,也是他的弱点,就是他傅侗文还有一点点人性。

  “侗文,你给你大哥一条生路,傅家都是你的。”老夫人苍老的面容,浸泡在泪水里,“娘什么都不要了,都是你的……”

  傅二爷暗中叹息着,合了眼眸,不管不看。

  傅家大爷因为他手里的枪,不敢擅动,僵立在原地。

  老夫人哭到难以自已,抱住傅侗文的右腿,用额头磕着他的膝盖,像在磕着头。膝盖的痛感,牵动着傅侗文的心。他深呼吸着。

  沈奚觉察到不妥,傅大爷也同一时间发现了傅侗文的异样。

  傅大爷眼中凶光闪动,冲过来:“我先要你的命!”

  “侗文!”沈奚抱住傅大爷的腰,给傅侗文时间躲闪。

  沈奚抱着傅大爷,老夫人抱着傅侗文,都想要保护自己最亲的人。

  在一片混战里,傅侗文手中的枪砸中傅大爷的太阳穴,在对方吃痛的一瞬,他用尽气力推开傅大爷。傅大爷踉跄后退。

  傅侗文也再坚持不住,摔到地上,攥着自己的衬衫,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傅大爷杀心大起,想再去夺枪。

  电光石火间,一个夹带着赤红火光的黑影从身后袭来,砸上他的头,后脑钝痛的同时,烧红的炭木劈头盖脸淋下。苏磬竟然徒手抓了小火炉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苏磬!”傅二爷失声大喊。

  傅大爷被烧烫得尖声哀号,胡乱扯着自己身上燃烧起来的长衫。

  苏磬疯了一样拔下发簪,扑向烧成一团火的傅大爷。金色发簪狠戳进傅大爷的前胸,苏磬被火烧了衣裳,完全没躲开的意识,只是抱紧他,抽出发簪,再次扎下去:“我要你偿命!”

  傅大爷痛得嘶吼,掐住苏磬的脖子,把她压在地上,接连两拳砸到她脸上。

  苏磬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傅大爷踉跄地爬起来,用身体撞击着大门,一下,两下,轰地撞破了大门。

  火中人早失了常,看不到路,嘶吼着、跌撞着想要抓住一个人。

  此起彼伏的惊呼里,他竟被急于逃命的小厮接连推搡、脚踹到楼梯口,再来不及抓到任何东西,一个人形火球直接滚下了楼。

  傅大爷撞到拐角的栏杆,匍匐在楼梯角落里。楼上一个姨太太有经验,尖叫着指挥下人们用包房里的棉被,团团裹住那团人形火影。很快,灭了火。

  楼下的小厮们被叫上去,连毯子带人抬到一楼,棉被打开,刺鼻的烧灼味道让人心生恐惧。小年轻们都离得远远的,年纪长的全围了上去。

  外头乱着套,只有傅侗文留在门外的七个男人纹丝不动,静观着所有的人和事。

  屋内。

  楼下人喊着说“还有气,快送医院”,老夫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泪流满面地回头,望着另一个倚靠在椅子旁的小儿子,失了魂。

  沈奚跪在傅侗文身边,药片撒了一地,她观察着他的状态,头脑清醒,眼泪却止不住地掉。这个玻璃瓶是她喝药的小瓶子,不适合装药片,可傅侗文讨去后非要装他自己的心脏药。她明明警告过他,这瓶子口径大,稍有不慎就要倒出许多。可他偏不听。

  “你放松……”她帮他下枪。

  傅侗文因为搏斗,握枪太紧,又因为心绞痛,用力过度,枪像粘在了他的手上。沈奚等他缓过两口气,才慢慢地把他的一根根手指轻掰开,拿出枪。

  刚刚她想夺枪,傅侗文没给她。那刻起,她就猜到这把枪是空的。

  既然枪是空的,那他一定安排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回你要做什么,也要算好自己的病。”她轻声道。

  傅侗文倚靠在太师椅下,牵动唇角,虚弱地笑着说:“三哥这身子……是负累。”

  枪确实是空的,就是要以防万一。

  今日能进徐园的,全被傅侗文的人下了枪和刀,包括傅大爷。他明知傅大爷的性情是宁肯鱼死网破,也绝不会低头的,怎会给他自尽的机会?况且他傅侗文还留着一点人性和孝心,并不想让母亲看到大儿子血溅当场,要大哥偿命,也要今日之后。

  刚刚拿枪,也不过是画一个死局,让母亲看清楚,自己绝不会放过大哥……

  傅侗文安排好了所有,独独没算到苏磬会在,也没算到她会顾念十几岁的旧情。

  刚刚只差一步,他就要喊人进来,苏磬却动了手。她一动手,傅侗文反而不能喊人了。

  门一打开,百来双眼睛都瞧着。

  苏磬是个风尘出身的妾,她敢对傅家长子动手,只有死路一条。幸好,现在屋里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只要他和二哥咬定和苏磬无关,老夫人受了刺激,说的话也不会有人愿意信。

  傅侗文望了一眼转醒的苏磬。

  今夜大哥就算能被救活,也只好苟延残喘,挨着日夜煎熬,挣扎着等死。

  这也算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你不要乱动。”沈奚叮嘱着他。

  她到傅二爷身边,让傅二爷放平苏磬,给苏磬检查着外伤,除了被烫伤的双手,都是轻伤。苏磬的衣裳被火烧过,破烂焦黑,却运气好到没伤到皮肤、头发。此刻,苏磬的魂魄像也随着方才那一斗离了躯壳,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屋内的一个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出去,这里交给你。”傅二爷低声道。

  沈奚颔首。

  傅二爷摸摸苏磬的脸,起身,出门。

  木门被傅侗文的人关上。

  “老二啊?”门外有老人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傅二爷的声音回说:“是个意外,方才老大性子急了,教训我们两个弟弟时,踢翻了火炉子。您看在今天这日子口……”

  随着傅二爷的叹息,交谈声渐远了。

  二爷是信佛的,不打妄语,但在今夜扯了弥天的大谎,也是为保全苏磬的性命。他到楼下亲自查看大哥,是还能喘气,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个人的模样了。

  他在慌乱的弟弟们面前,故作冷静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爷送去医院抢救。

  戏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妆。

  聚在这里的傅家亲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轿车和黄包车一辆辆送来的,要等着傅二爷安排车送回公馆。二爷监看着戏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谈;近亲担忧楼上老夫人,想和他细聊;远亲惧怕,想询问何时能离开。

  傅二爷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到。傅二爷的小厮也喊喊叫叫的,平日里二房最静,今日里难得威风一回,对余下的小厮、丫鬟是发号施令的姿态。

  “对了,给那几个角的赏银要送到,免得他们因怨,生出口舌是非来。”

  傅二爷交代完,撩长袍,上楼。

  傅二爷突逢今夜变故,心中惘然。

  苏磬哪里来的勇气,给了大哥致命一击?她喊的那句话,傅二爷没听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时,傅侗文对苏磬很是照顾,却没料到苏磬竟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傅二爷敛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楼上楼下都静了,傅侗文的人守着这里。

  为首的男人给傅二爷推开半扇门。

  此时屋内,苏磬正倚在太师椅里,老夫人已被扶上烟榻。傅侗文心痛缓和了,站在太师椅旁和沈奚低声交谈着,他瞧见傅二爷,轻声道:“二哥,今夜要多谢你。”

  傅二爷摇头,苦笑着,又是那句口头禅:“自家兄弟,不必说这些。”

  “苏磬伤在手,还有这两日你不要让她情绪受到刺激,”沈奚道,“毕竟头部受过重击。”

  “好,我记下了。”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医治,西医中医都好,头部的话,明日带来医院找我。”

  傅二爷应了,要扶苏磬。

  他的手刚触碰到苏磬的手腕,苏磬像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了一般,骤然落泪,哭着攀上傅二爷的肩,呜咽着把哭声都埋在傅二爷的肩头。

  烟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苏磬哭声的刺激,也挣扎着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爷搂着苏磬,对傅侗文点头后,带苏磬向外走。

  “你回来!傅二……”

  老夫人泪眼模糊,大喊着,毫无作用,她只能发泄地反反复复用拳头捶打着烟榻,她知道,没法子了,再没法子管住谁了。

  很快,里外只剩下傅侗文的人,连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也是。

  两个丫鬟候在门口,随时等傅侗文吩咐。

  在窗外的大雨声里,在静得骇人的戏园包房里,在昏暗的壁灯和燃烧着的香炉旁,在一缕缕白烟之中,傅侗文的母亲披散着白发,在有节奏地一下下捶着烟榻,像是讨债的凶神恶煞……这画面,太过阴森可怖。

  沉闷的捶击,让沈奚也觉心口闷。

  她悄然握住傅侗文的手,视线轻移到门外,暗示傅侗文,要先让他母亲离开这里。

  “把老夫人送出去。”他吩咐。

  丫鬟们低着头,快步走入。

  “娘有话要说……侗文!”老夫人攀着烟榻的小矮桌,赤红的眼盯着傅侗文。

  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双三寸小脚未穿鞋,裹着白袜踩到地面上,想躲开丫鬟。两个丫鬟围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腾空架起,出了门。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叠着,落在地面上。

  随着远去,影子越拉越长。

  老夫人在被抬出门的刹那,号哭着,抱住门:“侗文!娘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广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亲做的——”

  耳坠子敲打着老夫人的脸和木门,翠绿光影在远处,晃个不休,撞个不休。

  丫鬟们暗中用了力气,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听娘说!留你大哥一条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广州沈家?她在说广州沈家?天下有几个沈家,广州又有几个沈家?!

  偌大的戏楼里回荡着凄厉的哭喊。

  老夫人还在为傅大爷辩白,在门外、楼梯口、楼梯下……甚至是一楼喊着傅侗文的名字,在说着广州沈家的灭门血案。

  字字句句,远远近近,在天边,在耳旁。

  沈奚的心扑通扑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乱颤。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汹涌地冲击着大脑。她的脸在一刹那涨得通红,茫然无助地在找着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脸,明明在身边,握着手的男人,可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视线的盲白里有暗红色的光影,是壁灯,灯都看得清,却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诉我……”沈奚反复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诉我真相,真相是什么?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转为白色,是他衬衫的白色。

  傅侗文双臂抱紧她,压抑着声音说:“我会告诉你,一字不差告诉你。不要听她说,听我说!”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可再没有办法。他抱着沈奚,唯恐她冲动做什么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是承认了?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谎……

  沈奚骤然失了力气,软着身子瘫倒在傅侗文怀里,他越抱紧,她越像浮萍的叶。

  她以为她是沈家最幸运的一个人,活下来了,遇到傅侗文。她以为她应该珍惜重来的一次生命,她以为在大烟馆里,她亲眼看着诬告沈家的那个恶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报,重新开始,留洋,学医,救人……

  她以为她像父母,像几个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样在帮助别人。沈家虽然没了,可是她还在,她在替沈家活着。可这些都是她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忆,父母兄弟一夕间身首异处,沈家的一张张脸,她还全记得。

  沈家,傅家。

  她以为傅家是恩人,可现在,颠覆了全部的认知。

  傅侗文母亲哭喊的每个字都在说,傅侗文的父亲害沈家灭门……

  傅侗文横抱起她,放到烟榻上,他的心也是乱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点燃的烟灯上,刺痛了手。他没吭半声,也没停顿,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从没想过要瞒一辈子,父亲和大哥的事情过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时机。他也没奢望过能有圆满的结果……

  沈奚拽他的衬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这一块浮木。

  傅侗文看她满脸的泪,眼底也有着滚烫的水意,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用忏悔的目光在恳求她:“是傅家对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么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话听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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