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第十七章 浩浩旧山河

小说: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1:24 源网站:顶点小说
  1967年沈宅

  “后来,你祖父替我重修了沈家祠。”

  书房里,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夫人做了结语。她握着钢笔,戴着一副细巧的镶金边眼镜,脸旁悬着一根细巧的眼镜链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笔挺地在批改学生写的术后报告。身边有个小男孩借着灯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墙壁上,一会儿是花蝴蝶,一会儿是狼。

  他念叨着光绪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盖上,严肃地望着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还没讲完?”

  “没有完吗?”老夫人暂搁了钢笔,取下眼镜。

  “您刚刚说,您和祖父的缘分要从光绪三十三年,祖父见到您的黑白相片开始算。那就是……1907年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终于找到了理由,能继续听这段传奇,“可您说要讲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还有一年,再讲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忆着,对,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倾半数身家,被人误会是卖国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过的人误解,都是因为想要中国参与“一战”当中。

  最后,他也确实如愿了。中国不止参战,还成为了战胜国。

  她潜意识地回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将毛毯搭在膝盖上。

  “1918年的冬天,德国投降,‘一战’也结束了,”老夫人回忆,“你祖父资助组建的军队没来得及去国际战场,就收到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个年代里,我们国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赔款,内乱不断。我们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胜利了。”

  她笑着说:“当时真是举国欢庆,完全不用政府组织,民众自发游行庆祝,到处是鞭炮不断,到处有新时代的演讲……”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爷笑着,给从北京赶来的周礼巡倒酒,“可惜我回来早了,没赶上庆典。快,说说,据说紫禁城前面有热闹看?”

  “是啊,教育部特令学生们都放假庆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风多厉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哑了,却还每天要去演讲。”周礼巡笑着,接了杯子,对倚在窗边的傅侗文学着蔡元培先生的演讲,“‘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用光明主义来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数百万援军费,算是打水漂喽。”周礼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为意,“我们不战而胜,少死几个军人不好吗?”

  众人笑。

  角落里,只有傅家二爷是穿着长衫,衣着突兀,可也抱有着同样的喜悦之情。他今夜来其实是要道别的,没想到正碰到周礼巡从北京来,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里的公子哥。其中,几人早年和傅家二爷也有交情,自然就强留他下来了。

  一楼客厅里,大伙从前门的演讲,说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广场举行的大阅兵,都在提醒傅二爷要去。毕竟这里的人都在上海处理公务和生意,唯有二爷要北上。

  二楼,沈奚和苏磬坐在沙发上,在等着楼下热闹结束。

  “冷不冷?”沈奚和苏磬实在没话说,只好询问,“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让万安来。”

  “我可以见见谭先生吗?他是否在?”苏磬忽然问。

  沈奚心里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为傅二爷和苏磬来告别,谭庆项就有意回避,一直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现过。他是在避嫌,毕竟从傅二爷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苏磬的恩客,能避则避。

  “谭先生……我可以去问问。”沈奚说。

  “你同他说,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二爷他预备去天津定居。”苏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给二爷了吗?”

  苏磬笑着说:“二爷在天津也有洋楼,他想去便去,倒也没什么差别。”

  初次见苏磬,二爷就是她的恩客,两人温言细语地交谈着,情意绵绵。可她对四爷的情义,傅侗文也仔细给沈奚讲过,那日拼死为四爷报仇,眼中对傅大爷的恨做不得假。那对谭庆项呢?谭先生是她第一个男人,总会有特别的感情在吧。

  谭庆项应该也是想见她的,权当是老友叙旧。

  ……

  “我去去就回。”沈奚说。

  她上楼,敲门,敲了半晌,连培德都探头出来瞧了,谭庆项才迟迟地开了门。他卧房里没亮灯,猛见门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饿了,还是要收拾?饿了叫培德,收拾叫万安。我头疼,今夜别叫了。”

  他作势关门,被沈奚挡住:“苏磬,想见你。”

  谭庆项微微一怔:“见我做什么?”

  “马上要走了,也许想和你道别。她说要去天津定居,你跟着我们,不管在北京还是上海,都很难再见到她了。”

  谭庆项默了会儿。

  “去吧,我陪着你。”她说完,又想想,“你觉得我不方便在的话,我在门口给你守着。只是要注意一点,不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把我当什么了?”谭庆项沉声问,“傅二在楼下,我能干什么?”

  “那你去不去?”

  “去,等着,我擦把脸。”他说。

  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两人见面会说什么,发生什么。

  结果等谭庆项跟她进了二楼卧房,他径自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苏磬则在沙发上,两人两相沉默,各自怀揣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坐着。

  连语言交流都没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当作一个摆件,在书架旁翻书看。

  半小时过去,她听得楼下声音大起来,应该是客厅门被打开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爷告别,这是要走了。她合了书,回头一看,苏磬和谭庆项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对视。

  “当年……”苏磬轻声道。

  “为什么?”谭庆项打断她。

  “庆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苏磬诚恳地看着他,“可是庆项,我是个普通女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和三爷、四爷那样活着。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我从良,需要一个安稳的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四万万人,每个人都不同。

  有遗老遗少为前清跳湖殉国,有人为推翻清政府洒热血,有人为革命抛头颅,有人为买不到一碗热粥而愁苦,有人为家中老少奔走……

  苏磬想说的是:庆项,你是个为国而无私的人,而我是个想要家的人。

  没什么对错,只是追求不同。

  “庆项,我尊敬你们,我也感激你们、理解你们,但我无法成为沈小姐这样的人,我没法做到你们这样的地步。”

  谭庆项没说话。

  很快,苏磬的丫鬟来接她。

  从头到尾,两人仅有这几句交谈,最近的距离,也有五步之遥。

  傅二爷要走,诸位公子也都散了。

  沈奚送他们出门,从公寓门口到巷子口,前边是傅侗文和二爷兄弟道别,她和苏磬是两相无言。最后,傅侗文和二哥在马路边驻足,看上去是要说完话了。

  苏磬的手从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双手:“你若能在谭先生那里把我说得坏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应该也没学会背后说人。”

  沈奚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见过八国联军。”她突然讲起了胭脂巷,“她们给我讲,八国联军进北京城时,哪里有男人们的影子。留下她们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国奴就是那种感觉……所以,在胭脂巷里的女人都晓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过好日子的机会。”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这里了。二爷说,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后,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不管当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爷唯一名义上的妻子,当年……我是妒忌你的。”

  “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当即解释。

  “我晓得,沈小姐。”她笑,“二爷说了。”

  沈奚失语。

  “告辞,保重。”苏磬松开她的手,走到傅二爷身旁。

  傅侗文亲自送二哥上车。

  夜幕中,一辆轿车驶离,傅侗文见不到车影了,才揽住她的肩,往回走:“谭庆项怕是今夜睡不着了。”

  “那是你嫂子,你还开这种玩笑。”

  傅侗文笑:“庆项的执念而已,又不是私通。”

  “当初,谭庆项是不是要娶她?”

  “你知道了?方才说的?”

  “没说具体,也差不多。”她道。

  “他是想娶,苏磬连见都没见他,后来直接坐着轿子进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还是苏磬嫁到傅家后,他们头次见面。”

  难怪。

  两人回到屋里,万安在收拾屋子。

  不见谭庆项和培德的踪迹。

  “谭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地问。

  突然,一声女孩子的尖叫从楼上传来。是培德。

  傅侗文抢先一步上楼,沈奚和万安也慌忙跟着跑到三楼,傅侗文刚要拍门,门就先被谭庆项打开。屋子里,培德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门外人。

  谭庆项光着上半身,刚才扣上腰带,手里拎着衬衫,是要出来的准备。

  ……

  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着他:“这是干什么了?”

  “谭先生……你这……你……”万安结巴地说不出话。

  沈奚忍不住笑。

  谭庆项立刻指沈奚:“不许笑,听我说。”他回头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体面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这脱衣服就要睡觉,她藏我被子里了……我还没叫呢,她先号出来了。沈奚你以后好好教教,按中国姑娘的规矩教,哪儿有藏男人被子里的啊。吓得我……”

  谭庆项越说越憋屈,推开挡路的三人。

  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穿衬衫:“吃不吃饭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赶紧把谭庆项的房门掩上,强忍着笑。

  “装什么糊涂啊。”万安嘟囔,“我都瞧出来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吗?”

  傅侗文微笑着,摇了摇头,没评价。

  但沈奚约莫懂他的意思,还是那两个字:执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国梦,她舍不掉救人心。人总得要有个过不去的坎,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则早就归隐山林,万事皆空了。

  苏磬心里总有个走马长楸陌的四爷。

  谭庆项记着的也永远是那个十四岁时的苏磬,住在莳花馆西厢房里的小苏三。

  谭庆项给大伙做了饭,把旁人都撵到客厅吃,独独他一个留在厨房间。他对着玻璃,看一眼邻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旧梦,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画面。

  “先生贵姓?”

  “……谭。”

  “谭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苏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听曲,还是……宽衣就寝?”

  当时他答了什么?谭庆项自己都忘了。

  她被称作“小苏三”,住在苏三住过的莳花馆,最擅《玉堂春》。谭庆项是个不懂戏的,也反复听过这一折,讲的正是青楼名妓和贵胄之子相识相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情事。

  而他谭庆项,本该是个看戏人。

  谭庆项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周礼巡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大门被敲响,才去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礼巡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楼。”

  “那一起上去说。”周礼巡在这里住过,轻车熟路地径自上楼。

  谭庆项跟在他后头:“你倒是不客气啊,就这么冲上去了?”

  “客气什么?”周礼巡笑着回头,“来不及客气了。”

  他说着,人已经到了二楼。

  恰好卧房的门是敞开的。

  傅侗文才刚让万安沏了壶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看到周礼巡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手里的电报译文和原件递过来:“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过,听到周礼巡说:“战胜国要在巴黎举行会议!邀我们中国参加了!”

  多年的谋划,送大批劳工去欧洲战场,甚至是筹备军队出征,全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能在国际上有话语权,为了能拿回山东……

  没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讯。

  傅侗文如坠梦境,僵了几秒,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报译文。

  连着数份电报,全是在今日发出。

  周礼巡为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笑个不停。

  傅侗文看到译文上的时间在一月,立刻问:“准备要何时动身?明年一月的会议,再不动身怕赶不上了。”

  周礼巡道:“即刻!十日内准备好一切,即刻动身!”

  “从哪里走?”傅侗文急切地问,“欧亚航线的班轮太少,有考虑到吗?”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礼巡大笑着,帮他找到第三份电报译文,“这里有路线安排。我们不走欧亚的航线。为保险起见,这次会从山海关走,经东北、朝鲜到日本,再从日本横滨横渡太平洋,走旧金山、纽约的航线,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是在绕远路,却最稳妥。

  正如傅侗文所说,欧亚的班轮太少了。干等着船期,只会误事。

  很快,周礼巡已经从这份电文,说到了去巴黎的安排。这次代表团有五十多人,周礼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为“非代表团成员”,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代表团去。另一个,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轮。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会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后者又怕你赶不上会议开始的日期……”周礼巡左右为难,“还是你来决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好,那我要去准备,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车,你一早安排人去买车票还来得及,我们明晚再见!火车站见!”

  周礼巡说完,自说自话地跑下了楼。

  真是来去匆匆,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客人。

  周礼巡人是走了,却把整个公寓的气氛都点燃了。一盏盏熄灭的灯,都重新打开,谭庆项指挥着众人,收拾起行李。时间紧,路途远,随行的人也多。

  谭庆项和万安都是火烧屁股的架势,楼上、楼下不停跑着,喊着交流。

  沈奚刚把衣柜打开,就被傅侗文拦住了。

  “随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儿?”她回头,“再到处跑,真来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医院。”他笑着说,“我要立刻见小五,要紧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钟:“那要快点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时间了。”

  他们一刻没耽搁,直奔了医院。

  到住院病房,已经是晚上九点,沈奚在一楼就依稀听到了护士们的笑声,等到二楼病房区,笑声更清晰了,正是从小五爷房里传出的。

  她记起一桩事,和他低语:“我好像听人说,医院里有个小护士很喜欢侗临。”

  傅侗文不以为意:“只一个?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远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风流。”

  他反而笑:“哦?原来我也会被人说成是‘假风流’,倒也新鲜。”

  沈奚自顾着笑,不理会他。

  等到病房门口,她看到小五爷坐在病床上,手里握着个剥了一半的柑橘,五个围着病床的小护士手里都有剥好的柑橘,仅剩了个文静的小护士在众人后边,空着手。

  “三哥,嫂子。”小五爷看到他们,很是意外。

  “怎么剥起柑橘了?”沈奚笑着问,“还一人一个?”

  “是谢谢大家平日照顾我。”小五爷解释说,“都是姑娘家的,当然要我来剥。”

  “这样啊。”沈奚悄然找寻那个传说中喜欢小五爷的护士。

  很快,她就发现了最安静的那个。

  小护士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唤了句“沈医生”,心虚地前后脚离开病房。最后剩那个小姑娘,犹豫地看了眼小五爷手里没剥完的柑橘,不舍地跟着同伴们向外走。

  “等会儿,这是你的。”小五爷突然一拉她的手,把柑橘塞给她。

  姑娘涨红了脸,想说谢谢,紧张得无法开口。

  最后竟然急得深深一鞠躬,跑了出去。

  小五爷没想到剥个柑橘,竟能换如此大礼,尴尬地笑了。

  “三哥这么晚来,可是有要紧的事?”小五爷没再琢磨方才的姑娘,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脱下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他见沈奚锁了病房门,才终于开了口:“原本要等你出院后,挑个时间慢慢谈。可今日有了变化,也只好仓促问一问你的意思了。”

  “三哥只管问,不必特意挑时间。”小五爷坐直身子,严肃地说。

  “那你听好,三哥要问了。”

  傅侗文停住。沈奚坐到另一张空病床旁,也在等他问。

  她在路上算着来去巴黎的时间,差不多要有半年不在国内,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傅侗文是来医院告别,顺便安排小五爷这半年的生活……现在一看,似乎又不是。

  不只是沈奚,小五爷也摸不到头绪。

  两个人都在等着傅侗文揭晓谜底。

  傅侗文反倒不急了,微笑着端详着自己的弟弟,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侗临,你对今后的生活,可有什么想法?”

  “今后?”小五爷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笑意渐淡去,“虽有满腔抱负,却只好认命。三哥,其实你不问,我也早想过这个……”

  傅侗文等他说。

  小五爷摸到桌上最后一个柑橘,下意识剥着:“千头万绪……”他再摇头,“不,应该说是毫无头绪。”

  傅侗文颔首:“既然你毫无头绪,听听三哥的想法?”

  “好,三哥你说。”

  他道:“我想安排你去英国,去学习外交。”

  “外交?我这样——”小五爷看自己的腿。

  “你听三哥说完。”傅侗文继续道,“你现在的身体,一开始会很难做公使,但你可以先在中国使馆就职。侗临,你从过军,对国家有足够的忠诚,这是做外交的首要要求。而你的洋文就是我教的,不比留过洋的人差,所以我相信你可以胜任在使馆的工作。”

  小五爷从未想过这一条路,随着傅侗文所说的,他也认真起来。

  “洋文我是没有问题。”小五爷思考着,“可我并不懂外交。幼薇姐也说过,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

  傅侗文笑起来:“你以为,我会直接送你去使馆?当然不,我是想带你去巴黎,把你交给辜家小姐,让她来教你。她在外交方面的经验足够教你了。”

  他又道:“辜家在外交界声名显赫,辜家小姐如今嫁的夫家也是做外交的。他们迫切希望有出身良好的‘自己人’,在欧洲帮他们。你很符合他们的期待。”

  他最后道:“还有重要的一点。辜家想和我联手,他们需要我的财力和人脉,需要我支持辜家在欧洲的发展。所以不论从人情,还是从利益方面看,辜家小姐和她丈夫都会愿意帮助你。侗临,你愿意吗?”

  傅侗临听得心潮起伏,他的眼睛在发亮。

  “心动了?”傅侗文微微而笑。

  “是……是心动,可我怕辜负三哥的期望。”

  “怕什么?”傅侗文反问,“敢上沙场的人,还怕和洋人打交道吗?”

  毕竟是军校出身,又是在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人,傅侗临轻易就被他的话激起了斗志,笑着摇头:“是我说错话了。”

  “只是有一点,在外交场上,婚姻很重要。”

  “但听三哥安排。”小五爷也是公子出身,如何能不明白,想要在台面上大展手脚,联姻是必需的,“三哥觉得有必要,我就娶。”

  傅侗文感慨一笑:“你心里有女孩子了吗?先告诉三哥。”

  小五爷被问住,难得露出了久违的一抹羞涩笑容:“我念的是军校,又去了战场,哪里有机会接触什么女孩子。没有的。”

  傅侗文颔首:“好。”

  他起身:“你好好休息,明日我让人来接你。”

  “明日?”小五爷惊讶。

  “不然呢?”他笑,“深夜来这里,就是因为我和你嫂子要去巴黎,最好能带上你,这样我能亲自把你交给辜家,我们也能在法国和清和聚一聚。”

  “对,巴黎,清和。”小五爷开心道,“三哥这么一说,今夜我就想走了。”

  两兄弟相对而笑。

  傅侗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小五爷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

  两人用最简短的时间,定下要去巴黎的事。

  他们离开医院前,沈奚到值班室找护士长,让对方帮忙安排明日傅侗临出院的事情。恰好那个喜欢小五爷的护士也在,听到这个消息,脸白了一瞬。

  沈奚看在眼里,也看到那剥好的柑橘,搁在值班室的桌上,一瓣不少。

  应该是小护士舍不得吃,留在那里,陪着她值班的。

  从医院回到公寓,沈奚足足收拾了一夜。

  在天亮前,她彻底累倒在沙发上,一转身就睡着了。

  翌日到医院里,她和傅侗文一个去交接工作,另外一个去接小五爷。

  夏天时,沈奚已经提交过辞呈,做好了和傅侗文回北京工作的准备,所以在医院里没有什么重要的病人,要交接的工作也不多。等和同事谈完正事,她在办公室和段孟和通了个电话,正式做了个告别。

  没想到,电话挂断没一会儿,段孟和就出现在了她的办公室门外,是亲自来送行的。

  “合作多年,只用电话告别,是不是太无情了?”段孟和笑着问,“真不准备回来了?”

  “从巴黎回来,至少要半年,我准备直接去北京工作了。”

  他点头:“也好。”

  沈奚认真地说:“谢谢你,段副院长。”

  段孟和看着她,仍旧用玩笑做回复:“我家那位长辈又下野了,所以现在想想啊,还是傅侗文是良人。”他把手里的两份报纸递给她,“等回国了,光明正大办场婚礼吧。”

  沈奚接过报纸,看到钢笔圈出的几则时评,都是有关傅侗文的。

  不到一年,他已经从大家口诛笔伐的黑心商人、革命背叛者,变为了万人夸赞的爱国商人,民族的不屈脊梁……

  这样的言论,沈奚最近看了不少,也给傅侗文看过。他那个人就是这点最让人佩服,你骂我的,我笑着看,你夸我的,我也笑着看。这些笔杆子的讨伐和丰功,一概和他没关系。

  “当初是一叶障目,替我向他道歉。”段孟和在她临走前,最后说了这句。

  沈奚应了,把办公室门锁上,钥匙递给段孟和:“再见。”

  “再见。”

  虽然傅侗文不在意,可她能听到人当面夸他,还是很开心的。

  于是,沈奚带着两份报纸,一路心情愉悦地跑到楼下,正见到小五爷和傅侗文并肩站在大门外,在等着她。小五爷穿着簇新的西装,义肢隐藏在长裤里。他往日里军装穿惯了,难得这般把自己套在西装里,拘束得要命。手是插一会儿口袋,不得劲,垂在身旁,仍旧不得劲。

  反观傅侗文,两手倒背在身后,搭在一处。优哉游哉。

  往日傅侗文独自来接她下班,已是医院一景,今日身旁多了个俊秀的小五爷,病人们都不问如何挂号了,全都往素净的医院大门那里瞧。

  沈奚把报纸藏到身后,走近。

  “拿了什么?笑得这么高兴?”傅侗文笑看她,往她背后看,“支票吗?段家公子终于肯承认你的医术高超,想买你留下了?”

  她笑着摇头:“你眼里只有钱。”

  “三哥一个商人,自然喜欢真金白银。”他倒不急,等着她揭晓答案,顺带损一损那位段家公子,“只怕他想留你,不管用钱还是用人,都是要输的。”

  沈奚将报纸塞给他:“他是要我代他,向你致歉。往昔冤枉了你,傅三爷。”

  那报纸看都没看,他转手给了小五爷。

  “致歉就不必了。”他曲指,敲了下她的鼻梁,随即笑道,“服输就好。”

  他们从医院归家,略作休憩,下午四点离开了公寓。

  这个时间里,在公事房的男人们未归家,孩子们也未放学,只有女人们趁着阳光好,把家里的被褥、枕头,还有储藏的糙米、西洋饼干,一一摆在阳光下晒着。

  弄堂里静悄悄的,祝太太正拿着一块抹布,擦着小饭馆的白漆拉门。她见七八个男人搬了一箱箱行李出去,张望了两眼,发现是沈奚和傅侗文。

  “沈小……傅太太。”祝太太迎上来,“这是真要走了?”

  “嗯,要北上了。”她答。

  “我先生前几日还在说,要请两位到小饭馆里坐坐,我和他说傅先生是大人物,是商界要员,怎么瞧得上我们这个小门脸。可你们这一走……我要后悔了,应该要请你们来坐的。”

  祝太太回身,指了指门内:“总要回来看的,对不对?回来了,我给你们炒两样小菜吃吃,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她点头:“总有机会再来的,祝你生意兴隆。”

  “小门脸,谈不上生意,傅先生日后才要生意兴隆。”

  傅侗文对这对姓祝的夫妇并不了解,全部好感都源自于沈奚的语言描述。但难见的两回,对方都善待沈奚,自然有感谢的心思。

  他趁沈奚和对方道别时,唤万安到身旁,吩咐了两句。万安立刻从怀里摸出常备着的红纸包,交给傅侗文。

  “迟来的开张大吉礼。”傅侗文笑着递给祝太太。

  “这怎么行,”祝太太推辞着,手里的湿抹布没留神扫到了傅侗文的手,她因为这意外的失礼,窘意更浓了,“使不得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讨个吉利而已。”傅侗文笑道。

  祝太太再没理由推拒,只好收了。

  六辆汽车等在弄堂口,他们等着行李搬运妥当,分开两拨,坐了前头两辆汽车。

  沈奚坐到汽车里,还在想着那个红纸包:“万安怎么还会备着这东西?”

  小五爷在前座里,回头反问:“嫂子没见过吗?三哥过去在北京,可是有名的散财神。”

  她摇头。从未见过。

  “嫂子总还记得过年听戏时,三哥往楼下撒钱的事儿吧?”

  “你这么一说,倒记起来了。”

  他两手抄在长裤口袋里,在大红灯笼下倚着柱子,笑看着妹妹们将一捧捧银元撒到戏台上、泥土地里。明明做着荒唐事,偏不让人心生厌烦。

  “难怪……”让人难忘,尤其是辜家那位小姐。

  “好了,”傅侗文突然说,“不要在你嫂子面前揭我的短处。”

  “这算什么短处?”小五爷抗议。

  “你嫂子都说‘难怪’了,后半句就是要吃醋。”傅侗文道,“不信你问她,是不是?”

  她自然不肯承认。

  “我是要说……难怪,傅三爷能交到那么多朋友,阔绰又慷慨。”

  “哦?”傅侗文单单回了一个字。

  沈奚郁郁,不再吭声。

  小五爷后知后觉,嗅出后排座椅的不对劲,识相地闭了嘴。

  “三爷,可以走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确认着后五辆车的情况。

  傅侗文摸出怀表,微型钟摆在他的掌心里,“嗒嗒、嗒嗒”地轻响着。两只翠色孔雀左右环抱着瓷白表盘,时针指在四点十五分的地方。

  火车七点到站,时间尚早。

  傅侗文把怀表收妥当,吩咐说:“先去黄浦公园。”

  “是要见什么人吗?”沈奚不解。

  他摇头:“谁都不见,带小五去看看。”

  她看傅侗文坚持,没再多问,把自己围着的狐狸尾取下,盖在了两人的膝盖上。轿车里不比公寓,有炭火盆取暖,她怕他吃不消。

  他们这辆车是头车,领着后边的五辆汽车,向北往外滩去。

  沈奚平日忙于医院的事,不热衷于消遣娱乐,没去过上海的公共花园,对黄浦公园仅有的印象也是在两年前。她从汇中饭店房间里,远观过外滩沿岸。

  这个公园是沿江而建的,有灌木丛和乔木,供人休憩的长椅,铜铸雕像的喷水池,全是西洋式的设计。当时饭店的服务生还给她讲,公园里还有纪念外国将军的石碑,是当年清政府为谄媚洋人而建的。

  她当时并没对那里产生兴趣,也没多留意。而今细想,也不觉得那里的景色有何特别,值得在离开上海前特地去看一看。

  车缓缓停靠在路旁。到了。

  “三哥就不陪你下去了。”傅侗文对前排的人说,“你去大门口,找到公园的告示牌,仔细看看。”他明显在卖关子。

  小五爷自幼和傅侗文要好,知道傅侗文的性子,料定三哥是在和他打哑谜。于是带着十二分的兴致,独自下了车。他右手习惯性地按着大腿,在手杖的辅助下,走得稳健,并不在意偶尔回望的路人。

  沈奚撩开车窗内的白纱,看小五爷的背影,发现他在找着公告牌,忽然被守门人拦住了。两人在交谈着,小五爷很快出现了不悦的动作。

  “怎么了?”

  傅侗文未答。

  小五爷那里似乎说服了对方,他伫立在铁门前,在看着公示牌。沈奚在等。

  有一对东南亚华侨夫妇经过他身后,身材娇小的少妇领着个橄榄色皮肤的小女孩。小孩好奇心重,看小五爷站在铁门前,也就噔噔噔跑去他身后,张望着。

  傅侗临突然掉转头,险些撞到小孩子,他致歉一点头,仓促而归。

  再上车的男人,没了下车时的兴致,将手杖横在身前,沉默着。

  “看到了?”傅侗文问。

  “看到了。”他答。

  “记住了?”

  “记住了。”

  沈奚一头雾水,忍不住地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她问小五爷,“你三哥喜欢卖关子,还是你说吧,是看到什么了?”

  “the gardens are resermunity.”小五爷低声道,“告示牌的第一句。”

  竟然……沈奚默然。

  公园仅对洋人开放。这就是傅侗文要他看的。

  他自幼生长于傅家,在北京也是有头有脸的小公子,哪怕后来在军校,都有世家子弟的待遇。后来战场上,他面对的都是中国人的内斗,是北洋政府和革命派的斗争。

  他没去过租界,没留洋的经历,也没机会和洋人打交道。八国联军入京时,他还年幼,签订“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时,他虽会跟着军校同学们高喊“丧权辱国”……可对租界、对洋人的认知也只到这里。浮于表面。

  刚刚,他被拦在了门外。

  在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在一个不收费的公共花园大门口,被拦住了。

  “我到上海后,去过三个公园,黄浦、虹口和兆丰公园,每一个公共花园的大门外都会挂着一块相似的公示牌。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傅侗文平静地看着黄浦公园的大门,“凡是有血性的中国男人,都该来看看。”

  “三哥……”小五爷想说,他懂。

  “走吧,”傅侗文的眼风从公园大门滑过去,微笑着说,“去火车站。”

  汽车不再逗留,驶向火车站。

  她在寂寂中,把手伸到狐狸毛皮下。傅侗文无声地把她的手捉了,揉搓着,给她取暖。

  沈奚悄悄和他对视,见他眼中有笑,才算是安了心。

  给小五爷上课不要紧,最怕是影响他的好心情。

  车到火车站,天全黑了。

  站外的天灰蒙蒙的。

  汽车司机和男人们把行李箱卸下,大家在商量着如何分工抬进去。

  在过去,傅侗文凡出远门,都会全程包租火车。包火车的好处多多,其中一样就是汽车可以直接驶入车站,把行李卸在站台上。

  可今天的行程是临时定的,他们来不及包租火车,只买了半车厢的头等票,不论搬运行李还是候车都和寻常旅客没差别。换而言之,只能自己一箱箱搬。

  大伙正打算分两批搬,傅侗文忽然提起一个皮箱子:“除了小五,余下人分一分行李,一起带上站台。”

  沈奚当即提了自己装书的皮箱子,响应了他。

  “三爷。”万安追着要抢行李,“您这身子骨,还是当心点儿吧。”

  “你家三爷昔日留洋,带了三箱行李,还不都是自己搬运的?”傅侗文别过头,问落后自己半步的沈奚,“少奶奶也一样,都是吃过留洋苦处的。”

  “是这样,三爷没骗你。”沈奚笑着挽住傅侗文的手臂,对万安说,“你不要以为留洋的人都是享福去了,全是要吃苦的。”

  万安再要拦,两个人早走入车站。

  六点时,最后一班到上海的车次也结束了,早没了出站旅客。所以此刻,无论是挑箩挟筐的,扶老携幼的,还是提着行李箱的年轻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去,全在进站。沈奚和傅侗文顺着人群向前走,像在被潮水推着,上了站台。

  他们人多、行李也多,聚在一起,大小十六个皮箱子竟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车站站台每隔十米的木桩子上悬着一盏电灯,在黑夜里,将行李堆照出了一团黑影,更为醒目。也因为这堆皮箱子,迟到的周礼巡轻易就找到了他们。

  他跑得急,额头冒了汗,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扇着风说:“险些没赶上。”

  说话间,火车的车头灯已经照到他脸上。

  他笑,傅侗文也笑,谭庆项也笑。

  “来,上车。”在旅客们蜂拥登车的声浪里,傅侗文揽住沈奚,登车。

  他们是最先登车的一批人,挑选座位的余地大,沈奚环顾四周,最后挑了靠近车头的沙发。这是四人的座位,由四只单人皮沙发围拢着小矮桌。

  矮桌用白桌布罩着,上面摆着杏红色的玻璃瓶,在车驶离时,才有人来给一支支玻璃瓶插了两朵假花。

  沈奚在翻看着餐单。

  小五爷坐在她对面,上车以后就瞅着车窗,起先是看站台,后来是看路边街道,再往后,除了大片浓郁的黑,窗外再没能看的风景了。他才悠悠地摸出一个小纸袋,拆了封口。

  纸袋上贴着红字条,毛笔写着“陈皮”。

  “嫂子吃吗?”小五爷递到她眼前。

  “何时买的?”她奇怪。按道理说,他该没时间去买。

  “一个护士送的,小姑娘。”小五爷答说,“三哥在我病房里,也被送了一包。”

  护士?

  “是不是学生气重,文静模样?”

  “嗯,你们医院里的护士都爱说笑,就这个安静。”小五爷吃着盐津的陈皮,评价说,“她说,她有个哥哥是当兵的,见到我就觉得亲切。”

  真是容易骗的傻小子。

  沈奚瞥了眼傅侗文。

  傅侗文自然猜到她的想法,可偏装着不懂,也摸出了一包陈皮:“小五不说,我倒是忘了。你瞧着我做什么?”他笑,把未拆封的陈皮搁到矮桌上,“想吃,自己拿。”

  “我才不吃,让小五慢慢解馋吧。”

  傅侗文一笑,把下颏往车门偏了一偏,自己先起身去了。

  做什么?沈奚也离席。

  她推开车厢拉门,傅侗文倚在那儿,望着她笑。

  沈奚反手,关了门。

  “人家送小五一包陈皮,你都要迁怒我?”他揭穿她。

  “不是迁怒……就觉得你厚脸皮。”沈奚为小护士抱不平,“人家买了两包,肯定都是给小五的,你抢走一包,是不是故意捣乱?”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要不是我先拿了,小五是不会收人东西的。三哥是在做好人,只是落在你眼里,倒成了捉弄人。”

  说完,他一叹:“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为旁人的一纸袋陈皮互相猜忌……”

  紧跟着,他又笑道:“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我也学会和人说闲话了。”

  沈奚刚要还嘴。

  一等车厢的门被拉开,是端着饮料的服务生。她没料到有一对男女旅客在这里幽会,先是一怔,旋即推开头等车厢的门,又被保护傅侗文的两个男人吓得不轻……

  傅侗文致歉一笑,拉起沈奚的手,竟不是回去,而是进了一等车厢。

  沈奚不晓得他要去哪儿,穿着高跟鞋的一双脚,急促不稳地向前走:“去哪儿?”

  “去看风景。”他回她。

  他们在前,四个男人跟在后头,从一等车厢,到了二等车厢,走道越来越窄,两旁不再是沙发雅座,也不再是联排座椅,而是扁担、棉被、床单捆扎成的包袱和拥挤的旅客。

  傅侗文没想到后面的车厢会有这么多的人,他把沈奚拉到身前,搂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往车尾去。这节车厢离烧煤的火车头最远,没有供热,可因为人多,反倒比前面的车厢要暖和。车尾倚着一圈车厢墙壁,坐靠着六七个烟鬼,满身都是大烟的焦香混杂着汗腥气。

  因为他们的存在,妇人孩子都躲得远远的。

  沈奚经过,也被熏得够呛,胃里翻腾起来。幸好,他推开了车尾的玻璃门。在呼啸而来的冷风里,傅侗文敞开大衣,包裹住沈奚,走出去。

  车尾的平台里,有个中年男人裹着棉衣,提着信号灯,手臂下夹着个信号旗,正预备进车厢避风。猛见一对璧人迎风而出,吃了一惊。

  室外接近零下温度,冷得要命。四周又黑,噪音惊人。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幽会的地方。

  但对方还是识相地避让了。

  “下雨了。”

  风混着雨,落到鞋前,雨势不大,足够淋湿两人的鞋。可他的血液和体温都在升高,以他现在的心境,辽远夜空,苍茫雨幕,狂风下的旷野,全是让人沉醉的风景。

  沈奚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高兴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巴黎之行。

  “冷不冷?”他大声问她。

  火车行驶的噪音惊人,就算面对面,也要大声说话才能听清彼此。

  她回过身,搂着他的腰,抬高声音说:“你不能吹风,最多两分钟,两分钟后必须进去!”

  “只有两分钟?”

  “是。”沈奚被风吹得脸疼,“两分钟!”

  他笑,难见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还要讲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对着不断后退的铁轨和旷野,高声喊:“宛央——沈宛央——”

  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这是傅侗文难得的肆意妄为。

  她的心狂跳着,被他低下头,毫无征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这狂风里,在火车碾轧铁轨的轰隆巨响里,产生了脚下踩空的幻觉……不由得抱紧他,攀着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风吹散了,只有两人唇齿相依的地方,有着灼热的温度。

  他吻她,竭尽所能。她被他吻,如坠万米深海。

  ……

  “到了吗?”他笑着,嘴唇贴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问,“你看看三哥的怀表,到了吗?”

  傅侗文没等她掏,自己先掏出来。“啪嗒”一声,揿开表盖。

  沈奚只看到表盘上一对孔雀从眼前闪过,连指针都没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没有灯,三哥看不清。”他又说。

  沈奚被气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想看。”

  “让你猜对了。”他低声笑着,得了逞似的,又来亲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沈奚的手冰冰凉,被他抓到手里,下意识的反应是抽回去:“我手凉。”

  “我这里更凉,你试试?”他攥她的两手。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过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闹惯了。”他往她掌心呵热气,“外科医生的手可不能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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