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第十一章 今岁故人来

小说: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1:24 源网站:顶点小说
  1918年初春。

  晨雾弥漫在法租界码头上,许多光着脚的装卸工人挤在一处,在等天亮。

  沈奚带着四个中国籍的男医生、三个男护士、三个女护士,穿着白色的工作衣,戴着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这十六铺的外滩码头。

  这里是上海唯一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设立的码头,他们在等一艘今早会入港的游轮。

  当年,她和傅侗文归国,就是从这里下船的。

  “沈医生,”一个男医生在沈奚耳边说,“一会儿要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动起手来,你是女人,记得往我们身后躲。”

  “不偷不抢,为什么会要动手?”沈奚哑然而笑,“你们要护住那三个护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护士,可不要给吓跑了。”

  大家笑。

  “沈医生,我们才不怕。”其中一个女护士表决心。

  沈奚也笑,虽然笑容隐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担心,我们这几个人,拦不住那么多的旅客。”一艘游轮跨越重洋到上海这里,虽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这里,至少还有几百人。

  他们只有十一人。

  “总要试一试。况且我们不是要扣押他们,只是询问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说,“还有,重点问有没有病死的人。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尽量劝说检查体温,能找到一个是一个。当然,最好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这番话早重复了十几遍,大家烂熟于心:“记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肤变色是后期症状。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见过这样的死亡症状,马上来告诉我。”

  告诉了她之后呢?

  “可真有,我们也无权扣留病人啊。”男护士说。

  沈奚想了想,说:“没关系,你们用段副院长的名头扣下,实在不行,我去砸市长的办公室。”她是在给大家吃定心丸。

  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忧虑忡忡。

  去年年底的美国,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发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状恐怖,大多满面鲜血,皮肤变色。

  世界大战正在紧要关头,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要求媒体不要在报道中提“流感”和“瘟疫”这样的字眼,以免影响战局,引起民众恐慌。可是各国的医生组织都私下互相联系,推测这场流感将会蔓延至欧洲大陆和美国腹地……

  沈奚自从和陈蔺观恢复联系以后,对方一直提供给她最新的医学信息,包括这次突然爆发的流感[1]。先是打了份电报,又紧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进行了尸体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脑显著充血,全身器官都有病变,肺部全是液体……沈奚,大家都在疯狂找寻着治疗方案,但束手无策,我们都很绝望。连我的教授也说:‘医生们对这场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纪佛罗伦萨医生对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陈蔺观在信上如此说。

  他是个客观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见到傅侗文失了理智,从不会夸大事实、危言耸听。所以她料定,这场瘟疫只会比他说的更严重,毕竟他人在法国巴黎,还不是重灾区。

  沈奚给市政府申请过许多次,要在中国最大的上海和广州码头进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会。也对,国民总理一年能换几次的世道,是没有人会管这些的。

  但政客怎么会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尽力想办法了,幸好跨洋而来的游轮本就不多……

  “来了!”最年轻的女护士按捺不住,仿佛随时要报国一般的热血上涌。

  很快,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开拦在几个方位。

  码头上准备接货、卸货的工人都奇怪地看着这些医生。十六铺历来是青帮地盘,有大的异动都有人盯着,这批医生来得突然,衣着干净,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肃穆,猜测是某个患病的政要在这趟船上,也就没胆量来打扰了。

  很快,游轮开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马当先,用娴熟的英文询问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是否船上有大范围的流感,是否有人因为发热或是流感而病危。为了让自己被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着最友好的微笑。绅士们见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会驻足,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边问,边催促离自己最近的男医生:“快,上船去,找船医询问情况。”

  忙乱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来不及捡,最后还是一位华裔的先生替她捡了,还给她:“小姐,你的帽子。”

  “谢谢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请问你有流感症状吗?或者你同一层、同一舱的旅客有感冒发烧、传染给身边人的吗?”

  那位先生微笑问她:“我是从美国俄亥俄州过来的,你所说的可是突然爆发的疫病?”

  “对,对,是。”

  这位先生显然知道这被媒体压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没有这样的病人。”

  “谢谢你先生,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大家都很幸运。”

  沈奚感激笑着,又去拦下一个人。

  那位先生提着皮箱子,笑着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沈奚的背影微颔首,也是在“致谢”她的仁心。他复戴上帽子,见有人举着张白纸,上头写着一个姓氏和俄亥俄州。

  他笑着对接应的人颔首:“你好,我就是他。”他指了指纸。

  沈奚刚拦到一位英国人,就听到身后有人说:“三爷等许久了,先生快请。”

  她的心大力一抽,猛回首。

  旅客们像涨潮的水,向码头外奔涌而去,帽檐下的一张张脸全是陌生的,哪里来的三爷?哪里来的仆从?这里是外滩码头,是上海的法租界,并不是北京城的前门火车站……

  直到沈奚面前的英国人失去耐心,匆匆离去,沈奚才回了魂。

  她再次把口罩蒙上半张脸,在同事的询问目光中,遮掩自己的失态。

  码头的旅客散尽后,沈奚又和船医详细谈了十分钟,确信这艘游轮上没疫情,才安了心。

  同事们要回医院开工,她昨夜是夜班,今日休息。大家去吃早饭,她则叫了黄包车回家。

  她到家时,桌上留了葱油拌面。

  可惜做饭的人并不清楚她离开医院没回家,而是去了码头,比平日到家时间晚了足足三个小时。酱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动。她泄了气,在沙发椅上坐下,翻看圆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报》和《新青年》。

  用筷子插入面坨,咬一口,翻了张报纸。

  忽然,电话铃响。

  沈奚搁下碗筷,去书桌旁,拿起了听筒:“你好。”

  “是我。”

  她喘口气,摸到茶杯,灌下口隔夜的茶:“段副院长,我正要找你。”

  “第一,这里不是医院,不必这样称呼我。”段孟和的声音忽远忽近,线路不畅,“第二,我看你给我留了消息,有要紧的事?”

  “是,这一星期我打了许多的电话给上海市政府,想要让他们出一个公开文件,能重视这次美国和欧洲大范围爆发的流感,这场流感会很严重,我的同学们都给我回馈了。但我只是个小医生,没有人理会我,就只有敷衍。要再这样漠视不管,我真的要去市政府门前示威了,必须要重视国际上的疫情……”

  段孟和打断她:“可我也只是个医院的副院长。另外,你并不是小医生。”

  “不,你可不只是副院长。”沈奚把电话听筒放到书桌上,跑去翻桌上前天的报纸,又回来拿了听筒念,“3月22日,段祺瑞复任总理。段孟和,你家那位长辈又是总理了,你去打个电话,他们不会不理你。”

  她又嘀咕:“况且,你家里那位长辈,不管是不是做总理,都还不是幕后一把手吗?”

  “可我的这位长辈,生平最恨人擅用私权。”他笑。

  “这是与民谋福,我并没让你作奸犯科。”她义正词严。

  “你还是叫我副院长吧。”段孟和无奈,“这样起码不用受你胁迫。”

  “我不是胁迫你,是在说正经的事。我今天刚好有空闲,能去码头检查旅客,万一我没时间呢?有船来了怎么办?”

  “这个你可以放心。欧洲来的船只很少,三个月才来了今日这一趟。”

  “就是因为船少,才给了我们准备的机会。假若真频繁往来,现在我们早在疫情第一线了。”

  “……好,沈医生,我会打电话。”段孟和辩不过她,“我保证。”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不必言谢,这不是你的私事,也不是我的私事。”

  沈奚“嗯”了声,反应过来:“你不是要星期一才会回来吗?提前了三天?”

  那边的人默了会儿:“你记起我的行程了?”

  “我一直记得你的行程。”沈奚坦白,“因为……要等你回来讨论手术方案。”

  电话那头又是寂静。

  “来陪我吃午饭,我猜你家里没好东西吃。”

  沈奚望了一眼酱色的面坨坨:“是不太好吃,但我不想出门了。”

  “别急着拒绝我,是有公事。我需要你来医院,看一位特殊的病人。”

  她疑惑:“特殊?是身份特殊,还是病情特殊?”

  “两者兼有。”

  身份特殊的话,应该是有背景的人;病情特殊的话,那应该就是肿瘤患者了。

  沈奚在美国读书时就看过几场肿瘤切除手术,后来在仁济整理资料,将仁济过去的病例看了个透彻,这两年在这家新医院跟段孟和在外科,被他有意往这方面培养,算成为这家医院这方面的专家了。在医院里,接诊这类病人的医生,除了她就是段孟和,段孟和是副院长,自然不能一直接待病人,于是病人大多会安排给她。

  涉及病患,沈奚的态度坦然了许多:“……那好吧,我答应你吃饭的提议,但是我来请客,毕竟我拿一份报纸威胁了你。我现在马上换衣服出门。”

  由于太担心病患的情况,沈奚最后买了外卖的面食,送去段孟和的办公室。

  这就是她所谓的“请客吃饭”。

  段孟和无言以对,在办公室里沏了茶,和沈奚凑合了这顿午饭:“你请我吃饭的花费,还不如我这茶叶值钱。”

  沈奚除了那口面坨坨,十几个小时没进食,饿得不想说话,低头吃着自己的面。

  她这两年值夜班多,白班也忙,还要顾着妇科那里,脸色大不如前,透着不健康的白。段孟和见她的样子,把茶杯往她眼前推:“病人跑不了的,慢点吃。”

  “忘了说,恭喜你。”她已经吃完,放了筷。

  段孟和愣了一愣,摇头笑:“你也说了,我家那位长辈上上下下的,也不用恭喜了,说不定很快又要辞职了。”

  当今的世道,连总理都是今日辞职,明日复职的,还有什么是长久稳定的?沈奚不由得感慨。“还是去看病人吧。”还是人命算得清楚,救一个是一个。

  “我陪你一道去。”

  这倒怪了,自段孟和升任副院长,从没如此清闲的时候,还要陪她去问诊?

  “究竟是什么病人?是我应付不来,还是要你去寒暄招呼?”

  段孟和迟疑着,告诉她:“是傅侗文的父亲。”

  段孟和不像是开玩笑。

  “他……”

  “我在北京见到傅侗文,聊过肿瘤这方面的东西。所以,他才把他父亲托付给我。”段孟和说,“但我看过他父亲的病历,很复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接手这个病人。这样我会更有把握。”

  沈奚去拿茶杯,低头喝茶。

  这两年他并没有在她的世界消失,《大公报》和《新青年》,还有别的小报上时有傅侗文的消息,不管大小报纸,对他的评价都很糟糕:说他公开支持北洋政府,是背叛革命的叛徒,是北洋派的走狗,也有说他是黑心企业家,军阀背后的吸血鬼。

  就是这样的抨击言论,让傅侗文在她的世界一直存在着。

  ……

  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心,这样的路,他走得太艰辛了。

  还以为很难再有交集,没想到……他的父亲被送到了这里。

  不过既然报上都说傅侗文支持段祺瑞,那他和段孟和能见到也不奇怪。沈奚将茶杯在手心里轻轻转了半圈:“为什么不送去仁济,或者北京也有很好的医院。”

  “在国内,还有谁在这个领域高于你我?”

  这倒也是。越是有名,名流病患来得就越多,滚雪球一样,就这样名声在外了。其实想想一开始也是巧合,接诊了个有名的病患,治愈后报社来安排采访,顺势宣传了这个新成立的西医院,也宣传了他们两个。

  “走吧,先去看看再说。”她搁了茶杯。

  说着轻松,人到了病房外,还是心神不宁起来。她定了定心神。

  “你在傅家,和这位老人家是不是有嫌隙?”段孟和问。

  沈奚想了想,摇头。

  她记忆里的那位老人家十分严厉,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在书房里,试着复辟时代的官服,一回是在观戏的楼上。此刻回想,面容都是模糊的。

  段孟和推开病房的门,两人一先一后,举步入内。

  这间病房是单间,是医院里最上等的房间。

  傅家老夫人,也是侗文的亲生母亲在沙发上坐着,身着旧时裙褂。因是长途而来,舟车劳顿,老人家坚持不住地合了眼,在打盹。

  纵是如此,也身子端着,连耳边碧玉的坠子都纹丝不动。

  沈奚比段孟和落后半步,进屋时,没见病床上的人,先听到傅老爷的声音,虚弱地说:“段公子来了。”自袁世凯倒台,傅家大不如从前,要不是靠着傅侗文的颜面,他这样的“前朝”遗老,绝攀附不上正当权的段家人。

  是以,见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让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着睁眼,对段孟和笑着说:“段公子。”

  她瞧见个女医生,本就惊讶,再看清沈奚的脸后,更是怔在那里。

  沈奚对她颔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对傅老爷说:“这是我们医院在肿瘤方面最好的医生,沈医生。”

  此时,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爷。

  哪里还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气势,浑身浮肿,银发满头,裹在病号服里的身体也肿胀着,眼睛勉力睁开,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将将张开时,他认出了沈奚。

  沈奚以为老人家只是吃惊于在上海见到自己,或是震惊于自己的职业。

  不料傅老爷嘴唇颤抖着,剧烈咳嗽起来,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爷激动地把他的手拉开,指着沈奚:“你……你滚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着,“你是要和他一样,要我的钱来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让她进来,我不想要她给我看病。”

  屋内的两个护士也都困惑着,不解这个老头和沈奚的关系。

  沈奚进退为难,段孟和却好似猜到这样的结果,安抚着说:“你先冷静下来。”

  “不,你让她离开,段公子,我不是质疑你们医院,但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会让她为我治疗,她只会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亲止不住地咳着,无助又无措地握着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惊醒。

  若不是因为这个病人特殊,她早该离开,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绪激动,这是她这个医生该有的素养。沈奚退到病房门外,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抚傅老爷后,背靠着医院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她离开,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她在傅家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女孩子。

  为什么今日会这样?

  门被打开,段孟和迈出:“跟我来。”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是要解释这件事,于是跟上他。两人从病房那层楼回到他的办公室,段孟和唤来一位住院医生,交代了要给傅侗文父亲做的检查项目后,他锁上门,回身看她:“刚刚我有两句话没交代清楚,本以为你去看一下不要紧,看来还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亲来时,要求过,不需要你来插手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交涉了什么?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他应该知道,或者说他不清楚,你也应该从专业角度告诉他。”

  “并没有什么。”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许他考虑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么事都没有,只和他父亲见过两回。”沈奚两年来从未主动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争执,未有纠葛,甚至当初我离开……也和他父亲毫无干系的。”

  当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给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这样身份的女人有几十个,她又不会特殊。

  沈奚迟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愿她插手这件事?难道辜幼薇会计较?可这事关他的父亲,哪怕他们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脉难绝。

  她忽然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讨论私事。”沈奚尽量让自己平静,“我想问一问这位患者家属,拒绝医生诊病的理由是什么。”

  段孟和点头,抄写了一张地址,递给她:“这是他在上海的公馆地址。”地址后写了三位数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留的联系电话。”

  “他安排了明天来见他的父亲,还会带律师,我想,今晚他会到上海。”

  沈奚接过那张纸,对折了,握在手里。

  “沈奚……你有没有想过,傅侗文不是过去的他了?”段孟和话里有话。

  她抬头。

  “你是关注时事的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段孟和说。

  沈奚迟疑了一会儿:“你是想说,他不是一个好人?”

  段孟和苦笑。他并不想和她因为傅侗文的转变而有争执,因为沈奚明确说到过傅侗文在她心里的位置。可傅侗文这两年名声在外,每一桩事他都有耳闻。往更早了说,傅家三公子的名声也从未好过。当年在游轮上,段孟和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愿和他结交。

  若非沈奚,他不会提起这些。

  段孟和是个无心政治的人,也不齿于在背后议人是非。

  办公室内,突然陷入让人不安的寂静里。

  她很想辩驳,却无法为他开脱一句。

  就连沈奚自己也仅凭着虚无缥缈的“信任”二字,把那些有关他不好的传闻都过滤了。让她真去解释,她一无证据,二无立场,三……傅侗文不会想任何人为他辩解什么。

  沈奚收妥地址和电话号码,又拿走了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告辞而去。

  公馆地址在公共租界里,而她住的地方和医院都在法租界,走过去远,叫黄包车她又觉得奢侈。早晨已经叫过一次了,这样想,还是走路好。

  走到半截上,沈奚又改了主意。

  长途而来,他父母都在上海的医院就诊,那么太太也应该是要陪着来的。

  于是她折回去,到边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证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宽敞的路上等了一会儿,车身通红的电车缓缓驶来,她上了车。车下,人声嗡嗡,车上没人,半途中有三个人跳上车,坐在了前车厢。她就这样,在车窗外的风和日光里,走神地想,他这两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有孩子了吗?

  这两年她从不想他,怕一想起来就是江水涨潮,摧毁辛苦搭好的堤坝。

  以至到现在,她自己都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还是电话沟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霞飞路上,在顾家宅公园附近,也离当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两年前卖掉船票后,她就是提着皮箱子到顾家宅公园坐了一下午,决定要留在刚刚恢复民国、前路仍在迷雾中的祖国,没几日租到了这间公寓。

  到了家,一楼的房东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里的电话用。

  他们这里原本没有资格装电话机,就算装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赶上寻常人家整年的收入了。只是因为沈奚是沪上名流追捧的女医生,有人特地为了约她诊病的时间,破例将电话线排到这里,医院又负担了这笔月租的钱,这才有了这弄堂里的第一个电话机。

  沈奚是个好说话的,平日电话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东太太却守着电话机不放,等她洗完澡,换了睡衣回到房间,房东太太终于把听筒挂上去,撸着自己手腕上碧绿的镯子,上下摆弄着:“谢谢你啊,沈小姐。我给你拿了麻饼和松子糕,味道好。”

  沈奚道谢着,把人送走。

  门锁上,人坐到了电话前。

  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在手臂前,摊开着,她刚趁着房东太太借用电话时,做了万全准备,一会儿要说什么,强调什么。

  最后,微微呼出一小口气,她提起听筒放在耳边。

  “下午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接线小姐在柔声问。

  “三三四。”

  “好,请你稍等。”

  接线小姐为她连线。

  等待着,没有人来接听,她的脸凑着话筒,提着心。

  “三三四没有人接听。”是接线小姐。

  不在吗?公馆里没有丫鬟和小厮吗?

  她鬼使神差地说:“麻烦……再帮我接一次。”

  “好的。”对方说。

  这次,电话被人接听了。

  听筒里,有着嘈杂的响动,像有人在搬东西。

  “你好。”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电话线路的那一端传来。

  沈奚毫无觉察,手已经握成拳,压在那份病历上……

  “你好。”傅侗文再次问候,明显听出他已经失去了几分耐心。

  “……是我,”她轻声说,“是我,沈奚。”

  那端突然就沉默了。

  是不方便吗?沈奚忐忑起来。难道是辜幼薇在身边?她寻思着,自己这个电话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刚刚……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谭庆项的话驳回了她的猜想。他在问傅侗文是谁,怎么不说话。傅侗文没有回答。

  两人隔着电话线路,像面对着面,辨不清容颜,却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谭庆项不再问了,他那样的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又时刻关心着傅侗文,为何会不问?也许是被他关到了门外去,或是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听筒,听到他咳嗽了声,心也跟着微颤了颤。

  他的声音低下来,问她:“你在哪里?”

  简单四个字,倒好似他万水千山找她,找寻不到……沈奚忽然喉头哽住。

  “刚刚来的电话也是你吗?”他又问。

  “嗯……我有事想和你谈。”她屏着气息。

  “好,我刚刚到上海这里,前一刻才进了家门。本来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医院,去看一看你……可车在路上被事情耽搁了。你现在是在哪里?医院还是家里?”他解释着,又笑着道歉,“抱歉,让你一个女孩子先来找我。”

  哪里还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几岁的人了。

  可他对她讲话的语气和态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病历上,仓促用手抹去纸上的泪水,泪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将病历合起来,推到一旁去,手压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无征兆地停下来:“我们见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风灌进来,吹在话筒上。

  沈奚微微调整着呼吸,低声道:“今天吗?我听说你明天就要到医院去了,我们今天在电话里说就好。你刚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况且她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他安静着,良久才道:“不要这样哭,我现在就去见你。”

  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她低头,想哭,又在笑。

  光圈叠在眼前,书架也是,钟表也是,连面前的电话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实真正被浸在泪水里的,只是她自己的双眼。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地问。

  “在霞飞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说,“霞飞路的渔阳里。”

  这是个傅侗文一定会熟悉的地名。他那间小公寓也是在霞飞路上,在礼和里,离这里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走得快的话,七八分钟足够了……

  聪明如他怎会猜不到,她租赁的公寓选在霞飞路,是因为他。

  听筒里,有布料摩擦过的动静,是衬衫袖口蹭过了话筒。傅侗文像换了个手在拿听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调了姿势。

  沈奚隔着电话,猜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就在礼和里的公寓。”他说。

  他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公馆,而回了这里?

  她脸挨着话筒,走神着。

  “二十分钟后你再走出来,我会来接你。”他说。

  “嗯。”她答应了。

  听筒被放到属于它的位置上,这通电话结束。她始终绷着神经在打这一通电话,此刻身体松弛了,傻坐着,像还在梦里。

  等到表针跳过十几分钟,她终于梦醒,跑去脸盆架上拿着毛巾,对照镜子擦脸。

  镜子里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是有颜色的,余下的都是白的,白得骇人。是一昼夜没睡,又哭得太厉害了,像个病人。

  她来不及上妆,把毛巾丢下,用手搓了搓脸皮,搓出来一点血色。

  幸好这两年的职业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楼梯上,锁上门时,钟表的指针还没到最后的时间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东太太在楼下独自坐着,大门意外地没有敞开来。

  往日房东太太都喜欢敞着门吃晚饭,顺便还能和隔壁邻居聊上两句。

  沈奚无意寒暄,应着声,飞步下楼。

  “沈小姐……”房东太太又撸了一下她的碧玉镯子。

  沈奚和她接触两年,晓得这位房东太太是个心思藏得很深的人,从不多管闲事,每每她想说点什么,都要前后掂量,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一会儿,才肯开口。

  “陈太太,你有事情吗?”沈奚决定先开口,节省时间。

  “沈小姐啊,我刚刚给我先生电话,他说你们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学生在闹事,砸了车,也伤了人。”房东太太低声说,“你说会不会闹到我们这条路上来啊?我刚刚说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门。你回来时,遇到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

  沈奚意外:“我没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还是不要出去了,”房东太太又说,“我想早一点锁门。”

  沈奚看着外边黄昏的日光:“我尽量早回来好吗?”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晓得我胆小的。”

  再说下去,真要迟到了。

  “陈太太你放心,我不会太晚回来的。”

  沈奚匆忙开门,跑出去,不再给房东太太说话的余地。

  里弄里,大家都在烧饭。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转弯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脚步。她低头,两手从头顶摸着自己的长发,顺到下头,以捋顺头发的动作让自己平心静气一些。

  身侧的一户人家敞着门,老妇人正端着一盆翠绿菜叶,倒进锅里,水和热油撞出来的炸响蹿出来。沈奚像被这声音催促着,愈发难以静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看到弄堂口的一条石板路尽头,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半开着车门。她出现时,车门被人从内打开。

  霞飞路上的有轨电车正从轿车旁驶过去,傅侗文背对着电车,慢慢下来,他像很疲累的样子,站立不稳,右手扶在车门上。仍旧是立领的衬衫、领带,却没有穿着合身的西装上衣,而是穿了件软呢的大衣。

  红色的石库门砖,青灰色的瓦,连排的法国梧桐树,还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状态不佳,但比两年前好了许多。现在傅家再没人能压制他,傅老爷和傅大爷背靠的大树倒了,单就这一点来说,也有利于他养病。

  沈奚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到了车旁。

  该叫什么?侗文?三哥?还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是要哭的征兆,她低头,咬了下唇,尽量克制。

  当年的话未说完,累积到今日,却不晓得从何处起头。

  “我下楼的时候已经晚了,被房东拦住说事情……还是迟到了。”她在解释自己刚刚遇到的困境,解释她晚了的缘由,至少有话来做开场。

  “你没有迟到,”他反而说,“是我到得太早了。”

  这是傅侗文特有的说话艺术,从不让她窘迫,这也是他在相逢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本是隔着轿车门,他绕过来,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为他会做什么。

  他也以为自己会做什么,可只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伸手,在她的眼角轻拭了下:“风大,不要哭伤了眼。”他低声说。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热度,稍触即逝,怔忡着。

  两人对视着,真是有风,吹在她脸上,眼睛和脸颊都热辣辣地疼。果然哭过不能见风,她两手压了压眼睛,对他掩饰地笑着:“我们去哪里?”

  傅侗文腾出手,把车门关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点东西?”

  沈奚轻点头。

  傅侗文没有再上车的意思,同她并肩而行,在梧桐树下沿着霞飞路走。

  轿车缓缓在两米远的距离跟着他们两个的进程。傅侗文很熟悉这里的饭店和西餐厅,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进了西餐厅,透过闭合的玻璃门,注意到后边不止一辆车在跟着他们,至少有四辆。

  紧跟在两人身后,有五个人守在了门外。

  狭小的西餐厅,楼下有两桌用餐的人,见到门外的阵势都在窃窃私语,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板也不用傅侗文开口,主动带他们两个上了楼。二楼是个开阔的平层,只在窗边摆了两桌,中间那里有个长木桌,倒像是进步人士用来聚会的场所。

  傅侗文在点餐。

  梧桐树的叶子压在玻璃上,被桌上蜡烛的光照出了一道道的叶脉纹路。她隔着叶子,也能看到楼下的轿车,过去从未有过的阵势。他这次来究竟要做什么?只是为了给父亲看病吗?

  二楼从始至终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窗外风很大,碧绿的树叶在深夜里一蓬蓬拥挤着,是一团团彼此推搡的黑影子。

  沈奚察觉他没动静,抬眼看他。

  傅侗文毫不掩饰、不避嫌地望着她。

  方才在马路边,有人、有车,万物干扰,乍一相对,眼前的景物都不是景物,是想象。而现在椅子对着椅子,人面对着面,一个四方小餐桌下,他的皮鞋在抵着她的鞋尖。

  都是真的。

  反倒是她懂得收敛,垂了眼,摆弄着手边的银制刀叉。

  “这两年……变化好大。”她含糊说。

  “还是乱糟糟的,”她想用时政上的话题和他聊,但无奈谈资少,总不见去分析军阀们的关系,“你有了许多企业,对吗?你已经拿回自己的东西了,对吗?你已经有很多钱了,是吗?”她记得小报上说的有关他的每个细节,也记得他的“嗜钱如命”。

  沈奚在试图避开那浓得化不开的感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拣了许多的话题。

  可傅侗文不给她机会,也不接她的话。

  他在盯着她的脸、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处的变化,把她的脸和记忆里的重合上。

  “为什么不说话?”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着:“还有问题吗?我在等你问完。”

  沈奚摇头,轻挪动刀叉。

  桌下的脚也移开,他却恰好察觉了,皮鞋又向前挪动,和她挨着。

  这样细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暧昧……过去两人同居时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着唇角,不再说了。

  “那我开始回答了。眼下是很乱,但好在总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坚持参战。只要我们在这场世界大战中胜出,就有机会在国际上谈判,拿回在山东的主权。”

  “嗯。”她认真听。

  “还有你问我,钱的问题,”他沉默了会儿,似乎在计算,“我在天津的银行有九百万,上海汇丰银行存了一千两百万,在境外的银行也有六七百万,有很多的矿,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业更多,超过了二十家。现在算大约是有八九千万,也许已经到了一万万。”

  沈奚一个月工资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医院给的额外补贴,不到四百大洋,已经算是沪上很高的薪资了,仅次于正、副院长。

  她错愕之余,打从心底地笑着,点点头:“真好。”

  这两年她时常在想,这样乱的局面恰好适合他大展拳脚,她不在身边,没有拖累,一定会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亲和大哥,就会利用自己来威胁到他。

  现在看,确实是这样。

  “真好。”她忍不住重复。

  高兴的情绪到了一定地步就是大脑空白,语言匮乏。

  眼下的她正是这样,她是由衷地为他开心。

  “为什么没有去英国?也没有去庆项给你介绍的医院?”换了他来问她。

  “我想试试自己的运气,”她说,“这家医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济和中山那样的医院,还真是要介绍人,保证不能离职,不能结婚。听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结婚?是很不人道。”他评价。

  “所以我没去大医院真是幸运的。后来,又是好运气,诊治了一个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声就传开来了。又因为我是女医生,许多名流的太太都要来找我,这时候看,我的性别也占了便宜。”

  她用简短的话,把两年说尽,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老板送了前菜来。

  沈奚轻点头致谢,等老板下楼,她想到了要紧的事:“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你父亲的治疗?”

  “明天我会去医院,今晚不说这些。”他不愿谈。

  也好,想要说服他改变主意,总要拿着病历细细分析,还要让段孟和一起做解释。还是明天公事公谈好。

  老板端来羊排。

  他还记得她爱吃羊排,他的是意面。

  “你还在忌荤腥吗?偶尔吃几口,不是很要紧。”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时,留意到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刚刚前菜时在说他父亲的病,没注意到他吃了什么。此时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面里搅了两下后,没抬起手,已经做出一副没食欲的神态,随便拨弄了一口后,搁下叉子。

  晚餐过后,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紧的事要去办,交代了自己轿车的司机,让人要亲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门口。他在车旁,为她关上车门后,微欠身对车窗内的她说:“今天不能送你回去,抱歉。”沈奚摇头:“只有五分钟的车程,不用送,我走回去也好。”

  “回去早点上床,”他在车窗外,低声说,“愿你有一整晚的好梦。”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实很担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还不是老样子。”

  他招手时,车窗自动闭合。

  沈奚头枕在座椅上,等车开出路口,悄悄向后窗看。

  傅侗文已经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她见到的仅有大衣下摆和皮鞋。那辆车门被关上,车反向驶离。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馆?抑或是回礼和里?

  也没问他这次来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亲治病,还只是来办手续?是不是确定了治疗方案就要回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脸颊上,是冷的手热的脸,凉的风烫的心。

  礼和里的公寓门外,守着十几个人。

  傅侗文的这间公寓一直无人居住,只是偶尔会有人来装电话、检修管道和电器。今日突然来了人,邻里起初都在猜测,是不是那位沈小姐回来了,等到晚上又纷纷打消了这个念头。来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随保护他的是青帮的人。

  身旁人为傅侗文打开公寓大门,万安早在门内候着,要扶他,被傅侗文挡开,他沿着狭长的木质楼梯兜转而上,到二楼,谭庆项和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同时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见书桌上有信纸,旁边还有个空墨水瓶。

  “是给你的信,我可不敢动。”谭庆项说着,替他脱大衣,身边的人也来帮忙。

  两个大男人一左一右,尽量让他的衣服脱得顺畅。

  等大衣脱下来,傅侗文单手去解自己的衬衫领口,还是不得劲,只得继续让人伺候着。直到上半身都露出来,后背和右侧肩膀有大片的瘀青肿胀。

  “还是要敷药,”他自己说,“叉子也握不住。”

  “那帮学生是下了狠手。”谭庆项也是气愤,“你还不让我们动手,要我说,那些人里一定混着江湖上的,裹了层学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们到了医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顺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没承想被上街游行抗议的学生组织围住了。不知谁说了句,那辆车上坐的是巨商傅侗文,学生们被军阀背后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这样的话语刺激着,砸了车。

  傅侗文不让人对学生动手,以致被人弄得这般狼狈。

  谭庆项把衬衫给他套回去,下楼准备冰敷的东西。

  “今日疏忽了,感觉是中了圈套。”傅侗文对另外那个男人笑,“万幸的是,你没有跟着车,让你一回到上海就看到暴力行径,怕会吓坏了你这个绅士。”

  周礼巡也笑:“在美国时什么没见到过,不怕的。前个月,美国农场主们还聚众烧死了一个黑人,闹得很厉害,我也是在游行里去的港口。”

  傅侗文把领带还给对方:“物归原主。”

  他方才走得急,在一楼接了电话就走,身上是被撕扯坏的衣服,干净的西装衬衫都在箱子里,来不及熨烫,只好临时借用老友的。衬衫和大衣来自谭庆项,领带来自周礼巡。

  “光是道谢可不行,你要告诉我去见了谁。庆项喜欢卖关子,害得我猜到现在。”

  傅侗文拿起那张信纸,将手探出窗口,抖落纸上的灰尘:

  “是过去的恋人。”

  伫立在窗边,这是他少年时候站立的地方,她应该也在这个位置观赏过窗外风景。

  他道:“一个可以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孩子。”

  傅侗文展开信纸:

  “三哥,见字如晤。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

  这是沈奚北上前留下的,多年后终于到了他的手里。那时她的心情、她的打算和她的忐忑,写明白的,还有没写明白的,傅侗文都能看透。

  央央……

  沈奚回到家,房东太太跟她上了楼。

  从医院外的打闹说到了房东那个在银行就职的侄子,劝说着沈奚周末和对方见一面。平时的她还能应付两句,今日实在没心情,草草敷衍着把人送出门。由于傅侗文的“没胃口”,她也没吃多少东西,送走房东太太后,翻找出来新年时患者送来的奶油饼干充饥。

  饼干盒子上是一幅西洋画,花园洋房。

  她吃一会儿,想到他过去说要在山东买一幢洋房,再吃一会儿,又想到初到纽约时饿得不成样子,翻找出巧克力填肚子,事后在信上讲给他听,就收到了当年还是稀罕物的夹心巧克力。

  她拿起玻璃杯,一口口喝着冷茶。

  搁下杯子,将书桌上的台灯“啪”地一关,在书桌上趴了会儿,迷糊着睡到手臂全麻,再醒来已是凌晨一点。这么晚了?她的脚在书桌下寻找拖鞋,不晓得被自己睡着后踢到哪里去了,踩到的地方都是地板……电话铃突然响起,炸开在耳边。

  她被震得完全清醒了,来不及再找拖鞋,提起听筒:“你好,我是沈医生,是什么病人?几号床的?还是来急诊的?”

  完全的条件反射。深夜电话全是从医院来的,在护士的值班室里,医院大小医生的联系电话都贴在墙上,以备不时之需。

  听筒里有着风吹话筒的动静,像在窗边。

  “吵醒你了吗?”是傅侗文。

  她停住,脚还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保持着刚刚离座的姿势,因为听到是他,反而没了下一步的行动,停了半晌,才说:“没有,我刚好……睡醒。”

  是刚刚好,不早不晚。

  “我太久没来南方,不适应这里的天气,”他忽然轻松地抱怨说,“自己睡不着,却来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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