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欲动而风急浪起,天不欲阴而云浓雨骤。凡夫俗子所适应了的生活,不管在别人眼中是好是坏,只要自己觉得满意,大都不希望发生大的变化,然而这往往成为一厢情愿,正如水随风动,天由云变,皆非自愿,却又不得不变。但人又非水、天等自然之物所能比,可以不随波逐流,可以不倾覆沉沦,甚至可以驾驭大势,乘一叶扁舟,渡向那苍茫奇绝、浩渺无极之佳处。

  “廷尉监爷爷来啦,廷尉监爷爷来啦!”郡邸狱的排房里,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儿来不及穿鞋子就冲出房门,丙吉爽朗的笑着蹲下来接住,一把就把小男孩儿抱起来揽在怀里。小男孩年纪虽小,却眉目疏朗,面有宝玉之色,身上的苎麻深衣虽起了褶皱,却也干干净净,洁白如雪,小小个头跑起来煞是可爱,恰如一个欢快蹦跳的狡兔。他一手搂着丙吉的脖子一手扯着丙吉的胡子,奶声奶气道:“速速交代,给本官带了什么好吃的,不然我可要动拔胡子大刑啦!”

  一旁的赵征卿、胡组二人哭笑不得,连忙给丙吉行了礼。赵征卿故意作色道:“病已,没礼貌,小心我打你屁股。”原来这个小男孩儿正是五年前丙吉留下的婴孩儿,现已取名病已。

  小男孩儿越发搂的紧:“廷尉监爷爷,大娘要打我,不要大娘了!”

  “那你二娘还要不要?”丙吉故意逗他。

  小男孩儿听了,忙挣脱下来,跑去抱着胡组的腿道:“二娘要的,二娘从来不骂我。”

  赵征卿朝着胡组道:“好了吧,被你惯的越发没规矩了,这么大的孩子了,肯定要给他上上规矩,不然以后该如何是好。”

  胡组听了,把小男孩抱起来,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道:“姐姐,咱们上规矩有什么用,不如让病已开开心心的。”

  丙吉、赵征卿二人听了,都沉默不语。倒是病已因为听不懂而满不在乎,依然黏在丙吉怀里,细细的捋着丙吉的胡子。这时,丙吉突然想起来今天确实是来送吃的,忙叫田尊进来。只见田尊从腰里解下一个麻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鸡子。“时事艰辛,如今连个鸡子也不好买了,这鸡子还是田书吏自家母鸡下的,不舍得吃,带给我吃,我就顺道带过来给你们吃。”丙吉叹罢,将鸡子交予赵征卿,交代她她们两个一人一个,余下的皆给病已过饭吃。

  两人听了,忙跪下来:“我二人朝夕相处,情同姐妹,又有病已乖巧可爱,虽没有儿女在身边,却能享母亲之乐。且我二人戴罪之身,却没有枷锁镣铐,没有狱吏呵斥,全赖大人成全,以后能有一口气就行了,哪还敢奢望什么。”

  田尊忙道:“二位快起来拿着吧,这鸡子本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奈何现在少了,丙大人都没有舍得吃,二位一定要吃一个,不然辜负了大人的一片善意。”

  病已坐不住了,忙一手抓起一个鸡子,塞到胡、赵二人怀中道:“大娘二娘不吃,我也不会吃的。”说罢,又抓起两个,踮起脚尖塞到丙吉和田尊手里各一个。

  丙吉忙弯下腰摸着病已的头笑道:“病已,爷爷没这口福,吃了要拉肚子,你吃吧。”田尊也悄悄塞回了布袋。病已信以为真,便抓起鸡子往门外走去,赵、胡二人忙唤他回来。

  “我去给赵爷爷一个,他生病了,吃了就能好起来。”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赵、胡二人忙爬起来追出去。原来,这老赵是郡邸狱的一个老卒,憨厚老实,极爱病已,常把给孙子的吃食带给病已一半。前几天为着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卒说病已“落魄凤凰不如鸡”,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卒下手狠毒,又兼老赵毕竟年老体衰,一拳下去,耳朵竟被打聋了。丙吉依律将小卒打了板子便打发走了,还叫田尊悄悄给小卒塞了几串钱叫他奉养老母,心下想:“我对他这样好,料他不知恩图报也不至于走露风声坏事。”这事就算过去了。

  丙吉看呆了。眼前的哪是一个蓬头稚子,而是一个以百姓心为心的明主啊,这容貌,这纯善,这大气,这博爱,简直就是太子在世!如果不是因为巫蛊之事,说不定有一天能继承天命,那是大汉之幸、黎民之幸!造化,造化啊!檐上飞龙坠落在地,不粉骨碎身已是不幸之中万幸。想着想着,丙吉眼角竟然流下泪来,田尊见了,忙递上一个巾帕,一声也不言语。

  不一会儿,赵、胡二人一人拉着一个手,将哭丧着脸的病已带回来了。丙吉忙收了泪,依旧笑着问到:“病已,怎么了,赵爷爷不喜欢吃吗?”

  病已低头道:“赵爷爷可喜欢吃了,可是吃了病还没好,还是听不到我喊他爷爷,我的名字不是叫‘病已’吗,大娘说‘病已’就是病好了的意思,能不能把赵爷爷的名字也改成‘病已’,叫赵爷爷的病也好起来!”

  病已的一句话一下子又把丙吉拉入往事之中。那还是病已来狱中不久,可能是因为昨日还反复生病,三日没有一日好,整天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一日,彤云一层又一层的压住长安城,大雪从中午下到傍晚,郡邸狱极冷,夯土墙冻透了,地冻实了,天地一片肃然寂寥,连寒鸦也不知所踪。由于雪太厚,马车根本跑不动,丙吉和田尊就领着医者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郡邸狱。婴孩儿已经连续三天发烧,狱医抓的药连吃三天也未见好转。丙吉心急如焚,虽知应该就是风寒,却担忧婴孩儿太小承受不住,万一惊厥或烧坏了头脑就太愧对太子了,便私下里请宫中一个医官朋友前来延治。

  医官仔细把了脉,缓缓道:“婴儿脏腑娇弱,肌肤疏薄,寒暖不能自调,本就容易感受外邪,外者这孩子形容瘦弱,抵抗寒邪之力更弱,加上这几日天气冷的厉害,外邪乘虚侵袭,酿成风寒,大人不必过于担心。但婴儿用药本就麻烦,轻则无效、重则伤肝,需温和适中。庸医与大人是旧相识,却未曾受过大人嘱托,这孩子想必对大人十分重要,庸医定当全力救治。”说着,便从药箱里拿出准备好的一副药,里面有柴胡、葛根、姜片、红枣之类,又写了方子道:“这药用姜片、红枣做引子,四碗煎成一碗,分三次喂服,再按着我的方子抓四副,连吃五日,必能大安。”

  丙吉连声道谢,又道:“这婴孩儿本是愚弟交接时发现的,也不知来历,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今皇上又以仁爱治国,愚弟便养了起来,今日真是有劳兄长了!”

  话音刚落,田尊便摸出几串钱来奉上,医官距辞不受,丙、田二人只好作罢。送走医官,几人忙着煎好药,你掰嘴我吹药,许久才把汤药喂进婴孩儿肚中,又在赵征卿怀中发了汗,子时果然退了烧,婴孩吵闹起来,疲惫不堪的几人这才放松下来。丙吉深情凝望着婴孩儿道:“本来婴孩儿满月便由祖上赐名,现在也无其他办法,我只能僭越了,就叫你‘病已’吧,你长大后要是觉得不好再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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