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六月已亥(十九)。

  后苑,内池沼。

  赵煦提着钓竿,坐在池畔,优哉游哉的看着湖面。

  刚刚回朝的曾布,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手上也拿着一根鱼竿。

  赵煦扭头,看了看曾布。

  对曾布,赵煦是熟悉的,毕竟,曾布是他上上辈子,选出来掣肘章惇的大臣。

  从绍圣到元符,曾布长期扮演着,大小相制中的小,异论相搅里的异论。

  高情商的说法是:拾遗补缺,匡正得失。

  低情商的说法是:杠精!

  在当时,曾布很好的完成了,赵煦交给他的任务。

  甚至可以说超额完成了赵煦交给他的任务。

  既让章惇可以放手做事,同时也很好的限制住了章惇的相权,使其不至于膨胀到危害皇权。

  所以,元符时期,赵煦已经在有意的培养他成为章惇后的宰相。

  奈何……

  赵煦想起现代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事情。

  他死后的种种。

  《三国演义》中说魏延天生有反骨!

  在赵煦看来,如今坐在他身旁的这位曾布曾子宣,就是大宋的魏延!

  脑后肯定有反骨!

  观其一生,一反王安石,二反章惇,最后更是背刺了作为君主的赵煦。

  还好……

  恶人自有恶人磨。

  曾布最终是被蔡京给收拾了。

  这也是蔡京能被赵煦重用的原因之一。

  无他,蔡京把曾布收拾的很爽,让赵煦念头通达!

  想着这些,赵煦就轻笑起来,问道:“曾学士……”

  “臣在……”

  “朕听说学士酷爱记笔记?”赵煦看着曾布的脸,目光灼灼,仿佛要看穿他一般。

  曾布被赵煦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臣……臣……确实会记些笔记……但写的都是写士林趣事……与朝政并无关碍!”

  “是吗?”赵煦呵呵一笑。

  要不是在现代看过他的笔记,赵煦还真要被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给骗了。

  曾布立刻惴惴不安起来,在心中发誓,回家后就把自己的那些笔记全烧掉!

  以后打死也不记笔记了!

  曾布低下头去:“……臣安敢欺君?”

  “这样啊…”赵煦一副遗憾的模样:“朕本想问问学士,看看学士是否曾记录下了昔日皇考召问学士时的德音宝言……”

  曾布张大嘴巴,好像被人塞了满嘴芫荽一样。

  他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官家问他笔记,只是想要知道,先帝昔日与他说过的宝言、德音。

  他就该干脆的承认!

  借此机会,说不定能在君前立一个‘先帝最喜欢的大臣’的人设。

  而官家自诩是‘皇考最孝顺的儿子’。

  孝子配忠臣!

  自己还不起飞?

  奈何,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他也不敢反悔,只好弱弱的道:“先帝德音、宝言,臣岂敢忘记?”

  “若陛下想要,臣回去后便将先帝诸多德音、宝言,整理成册,敬献陛下……”

  赵煦微微摇头:“不必了!”

  “靠回忆出来的文字,或许未必就是皇考的原话……朕还是待显谟阁落成后,到阁中去阅览皇考御笔手札罢!”

  说到这里,赵煦就看向曾布,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似乎想要看出点什么。

  可惜的是,曾布的心思素来深沉,他几乎没看到什么明显的异常。

  这就让赵煦眯起眼睛来。

  曾布没有异常,说明他城府深重,心机诡诈,定是心怀奸邪。

  若他表现出异样,那就说明此人心怀叵测,定是暗藏奸邪!

  那么……

  应该如何对待奸臣?

  杀、贬、放?

  这都是寻常人的手段。

  在现代留学十年,耳闻目濡了现代资本家们的手段后,赵煦已经有更好的安排——榨干他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然后,再弃之如蔽履!

  理由,随便都可以找!

  譬如说——汝今日上值左脚先迈进了官署!

  说来也巧,正好这个时候,赵煦手里的鱼竿一动,他轻轻一刺,一条起码有半斤重的鲤鱼,便被刺中,旋即在水中挣扎起来。

  鲤鱼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色!

  赵煦大喜!

  金色传说!

  吉兆啊!

  左右内臣,也都是欢喜起来。

  冯景立刻拿着抄网上来,等待那条鱼被赵煦溜到岸边,便眼疾手快,将之抄入抄网,然后将之捉到岸上,捧着那条有着金色鳞片,活蹦乱跳的鲤鱼就跪了下来。

  “恭喜大家,钓获吉鱼!”

  曾布看着,也是立刻跪下来阿谀起来:“臣贺陛下获吉鱼!”

  曾布确实是个有才的。

  他在再拜道喜后,便当场吟出一首诗来。

  赵煦听完,也是抚掌赞道:“学士果真大才也!”

  这就让曾布喜上眉梢来。

  在他想来,官家今日钓获了一条金色鲤鱼。

  有这个吉兆,他在官家眼中,起码应该算是个福臣了。

  福臣好啊!

  他连忙再拜表忠:“臣微末之才岂敢当陛下缪赞!?不过是世受皇恩,唯鞠躬尽瘁,以报先帝与陛下恩典而已!”

  赵煦听着,笑的更加灿烂了。

  鞠躬尽瘁?

  报朕与皇考恩典?

  所以,你就是通过立赵佶,在笔记里造谣、污蔑朕来报答?

  很好!很好!

  如此来说,爱卿倒也确实是‘大忠臣’啊!

  朕真的得好好酬谢呢!

  于是,赵煦道:“学士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此番诏学士回朝,朕就是要大用学士!”

  曾布顿时亢奋起来,当即拜道:“臣当誓死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说完,他就抬起头,满眼期待的看向赵煦。

  等待着赵煦给他分配、安排任务。

  这个时候,冯景已经将钓上来的鲤鱼,放入鱼篓,然后识趣的带着左右退到了十步之外。

  赵煦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来对曾布道:“学士且先起来,坐下说话。”

  曾布再拜谢恩,这才起身,来到之前的钓位,恭恭敬敬的坐下来。

  “学士回京也有数日了吧?”赵煦问道。

  “回陛下,臣是在本月乙未日抵京的!”曾布答道。

  “恩!”赵煦点头,笑着道:“朕听说,学士回京后,首先做的就是慰问、感谢夫人……”

  “就连太母在宫中,都听说了学士的事情,与朕称赞说:士大夫修身治国齐家为己任,曾学士可堪当代士大夫表率!”

  在大宋,因为士大夫地位崇高,所以相应的也要负极大的社会责任。

  像程颐就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一个标准的士大夫,需要侍君以忠,侍父以孝,待妻以爱,与兄弟友爱……

  不过呢……

  话说回来,历来只有缺什么,才会强调什么,重视什么……

  这大宋朝的士大夫们啊……

  赵煦在心中撇撇嘴。

  他知道,那一个个都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公款吃喝,公款飘妓,甚至公款养外室,蔚然成风。

  父母死,为了进步,而秘不发丧,也不什么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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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至于刨自家老爹的坟,盗自家祖先的墓的人,也不是个例。

  张诚一不就挖了他爹张耆的墓,把陪葬品拿出来,挂自己身上了吗?

  所以啊……

  相对来说,把养女悄悄养在外面的曾布,说不定能竞争道德楷模。

  是的,赵煦在曾布回京的那一天,就从石得一处知道了,曾布将一个少女养在夷门坊。

  然后一查——探事司都惊呆了!呦!这曾学士还挺新潮啊!

  那少女居然是曾布与其妻魏玩曾经收养的养女。

  这是养成系吧!?

  而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更是在看了报告后,就想了起来。

  貌似现代野史里,有曾布妾室张氏在魏玩病重时讽刺,甚至气死魏玩的记录!

  故此,赵煦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暗讽曾布。

  可怜曾布哪里知道,自己的底裤都被人拔掉了!

  他还沾沾自喜的说道:“臣惶恐……”

  说着,他就低下头去,开始故作深沉:“臣妻自与臣成亲以来,侍奉姑舅,友爱兄嫂,教养臣诸子……臣委实亏欠臣妻许多……”

  “常常深感此生恐怕难以报偿……”

  赵煦轻笑着:“学士家有贤内助,此学士之福!”

  “学士当好生珍重!”

  “臣谨记陛下德音教诲!”

  赵煦点点头,心道:“但愿吧!”

  不过,赵煦对此表示悲观。

  因为曾布此人,在政治上就素以蛇鼠两端著称。

  他属于是新党内部的骑墙派。

  当年熙宁变法的时候,就曾背刺过王安石。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也背刺了章惇和赵煦这个旧日的君父。

  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婚姻忠诚?

  搞不好,现代的野史可能是真的。

  曾布将来,会宠妾灭妻!犯下士大夫的大罪!

  但无所谓!

  因为这次,他很可能撑不到那天了。

  赵煦问道:“学士回京这些天,可曾关注过朝政?”

  曾布低下头去,道:“奏知陛下,臣回京以来,已走访拜谒了多位友人,也看了邸报与朝报……”

  “那学士该听说了,如今府界中,胥吏不法,残害良善的事情了吧?”

  曾布顿时打起精神来,他知道的,戏肉来了。

  他当即道:“臣略有所闻。”

  然后,他开始表态站队:“陛下布圣德,推恩府界万民,免过税,除弊政,乡中长者、闾里贤人,纷纷称颂!”

  “然胥吏不法,不遵陛下诏书,不恤良善疾苦,反以讹诈、勒索、诬陷……”

  “臣入京后,闻知其中种种,尝痛心于此!”

  赵煦听到这里,便坐直了身子,问道:“若学士来处置诸般胥吏……学士当如何?”

  曾布咽了咽口水,立刻表态:“设使臣奉陛下诏,以临此事,臣自当奉诏依法,严惩诸吏……”

  说着,他就杀气腾腾的表示:“陛下,先帝立有《仓法》,吏受逑不满百钱者,徒一年,每百钱,增罪一等;千钱流两千里,每千钱加罪一等,最高可流配三千里,甚至刺配沙门岛!臣当奉法而行!”

  赵煦顿时犹豫起来:“这么严重吗?”

  “会不会过于苛责了?”

  曾布昂头:“禀陛下:自古非重刑无以立威!”

  赵煦要的就是曾布的这个态度。

  而他早已经料准了曾布会如此表态!

  上上辈子,赵煦与曾布君臣默契配合了数年之久。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曾布的做事风格?

  曾布此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赵煦于是道:“如此,朕便拜托学士了!”

  “明日,朕当降诏宣麻,拜学士为中书侍郎,并兼管刑部、大理寺!”

  曾布大喜过望,立刻俯首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臣当不负陛下所托,将府界不法胥吏,一一严办!”

  “善!”赵煦抚掌赞道:“那朕将诸案,都交托相公了!”

  曾布听到从赵煦嘴里吐出来的‘相公’二字,想着自己马上就能宣麻拜除,进入两府,一时飘飘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

  送走曾布,赵煦抿起嘴唇,将冯景唤到身边,与他说道:“冯景啊,去告知石得一!”

  “让他依诏行事!”

  “诺!”

  当天傍晚,石得一在探事司,亲自部署了任务。

  数位在探事司中,经验老到的逻卒,立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汴京城,分赴各方。

  而从元丰八年开始,依靠汴京新报的收入以及包括孙赐在内的许多商贾的配合。

  如今的探事司,已将其触手,伸到了整个开封府府界内。

  完成了对府界的全覆盖。

  如今的探事司,基本已经能做到,每隔十天,汇总府界县、镇的情况,对赵煦提供一份府界简报。

  主要是物价涨跌、地方民情、天气情况。

  偶尔会穿插些当地富户或者本地官员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平均下来每个县会有一百个字左右的粗略描述。

  对赵煦来说,这已经足够让他掌握开封府的情况。

  这对皇权来说,至关重要!

  不过,在过去,这些探事司在地方上的逻卒,都是被动的在按照既定的程序,记录当地的情况,从未主动参与到地方上的事情来。

  而这一次,在赵煦的特许下,他们开始主动行动。

  隔日。

  六月庚子(20)。

  宣麻拜除,资政殿学士曾布,拜为中书侍郎,兼提举刑部、大理寺公事,本官自朝议大夫(正六品),迁中散大夫(从五品),赐金鱼袋,勋转上护军,封南城县开国伯(本当为南丰县开国伯,但因为乃兄曾巩,世称南丰先生,故此避之,选南丰邻县南城县为食邑),加食邑六百户,食实封两百户。

  曾布接了诏书,自是喜气洋洋,恨不得立刻就投入到工作中去,以报效君父恩典。

  不过……

  在那之前,他还须得按照程序,走一趟三辞三让的流程。

  所以他再急,也得等到本月癸卯日(23)才能正式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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