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易放下手中的邸报:“也不知,吾百年后,会否能与包孝肃公一般,流芳百世,恩荫子孙,福泽后人……”

  邸报上刊载着最新的都堂堂除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那位包孝肃公之子包绶:通直郎、熙州通判包绶,以考绩中上,为奉议郎,用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保举,特授贴职:秘阁校理。

  同时,包绶诸子,也都已在去年被天子以思慕名臣,褒扬后人的名义,统统赐给官身。

  于是包绶二子,皆为太庙斋郎。

  一时羡煞汴京!

  偏没有任何人能质疑、非议。

  即是因为包孝肃公的名声,实在太大,也是因为包家的亲戚实在太多了!

  户部去年年底奏报,在熙河一路,统计出来了二三十万包姓男丁。

  而这些姓包的,全部属于先帝赐名,当今官家承认,还和庐州包氏宗祠建立了联系,交换族谱的真.庐州包氏熙河分包。

  这些人和包绶的关系,不是族叔伯,就是族兄弟、族侄。

  有了这么多亲戚,包绶想不升官都难。

  就连朝廷,也已经有声音在议论,是不是该给包孝肃公立庙了啊?

  哪怕是为了安抚熙河包氏,也该由朝廷下诏,立庙祭祀。

  “在世天下名臣,死则百世之神……”贾易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包孝肃公,是天下敬仰的名臣。

  也是他一直崇拜和希望成为的人。

  可也正是因此,他才知道,要做包孝肃那样的人,难!

  贾易微微后仰,靠到那张跟了他三年的椅子上。

  椅子是他入京为官的时候,在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大会上用着一顶旧帽子淘换来的。

  旧帽子,当然只能换来旧椅子。

  而且是一把,早已经跟了不知道多少个主人的旧椅子。

  贾易换回来后,还花了时间来修。

  如今,三年过去,这把旧椅子早已不堪重负。

  哪怕只是微微靠着,椅背也有些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散架。

  贾易靠着椅背,看向门外的院子。

  汴京居,大不易。

  即使他如今已官拜御史台左正言,本官升到了正八品的通直郎,还因为为官清廉,颇有官声,被当今官家在去年特授了一个馆阁校勘的贴职。

  但他的生活,依旧过的紧巴巴的。

  错非是当今官家恩典,在元祐元年,将被抄没的徐国公张耆旧邸,改为在京官员的‘公屋’,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租给官员。

  使他可以用每月不过十五贯的租金,就租到了这个有着三间厢房,还带个十来步的小院子的房子。

  不然,以他的俸禄是决计负担不了汴京城内城房子的租金的。

  当然了,只要他立场稍微灵活一些,就可以在这汴京城里,过的非常舒服。

  比如说,他只需要学一下他的很多同僚的做法。

  将朝廷拨给他的公使钱,挪为私用。

  以他目前的本官和差遣,一岁公使钱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百贯。

  再算上御史台的其他收入。

  轻轻松松就能负担起一个汴京城内里外三进的院子的租金。

  他若再黑心一点,学鲜于子俊(鲜于侁),让子侄门人亲戚出去打着他的旗号做生意、跑关系。

  别说租房了!

  在汴京买房也不是梦!

  可是……

  他没有,他也不能!

  每年朝廷拨给他的公使钱,他都严格按照规定,只用于公务招待和公务支出。

  且,每次开销后,每一文钱他都记在账上,然后原原本本的报到了诸司专勾司。

  而不是像一些他在御史台的同僚般,无论是自己租房还是狎妓、听曲,甚至连雇婢女的开销,都笼统的纳入公使钱范畴。

  甚至,在外面还有大量打着他们旗号,狐假虎威的做买卖的亲戚朋友。

  贾易对这些行径和捞钱的办法,都很清楚。

  他也动过心。

  每每看到母亲和妻子,只能穿着粗布衣袍,戴着铜制的簪子,连婢女都雇不起,只能自己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儿女们只能跟着他住在这个三进的小院子,吃着粗茶淡饭。

  他想过,要不要捞一点。

  哪怕——立场灵活一点。

  他的母亲和妻儿的生活,都不会这么贫寒。

  可他不能,也不可以。

  贾易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

  看着母亲和妻子,在院子一角,教着他的孩子识字读书的景象。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他自幼丧父,是老母亲在家里,拿着纺锥,一点一点的纺纱,赚来钱财,供他上学。

  有时候,母亲会有些多余的钱。

  便会给他一点拿去零用,可能是三钱,也可能是五钱。

  好叫他能和其他同学一样,买些吃食。

  而他眼见母亲日夜辛劳,赚到的血汗钱,实在来之不易。

  于是即使他再嘴馋,也舍不得花。

  而是将母亲给的零用存起来,存满一百,就交给母亲。

  以此减轻母亲的负担。

  此事,被他的恩师伊川先生(程颐)知道。

  先生无比欣慰,不止赞赏了他,还亲自为他扬名,免除他的束脩,更给他提供餐食和读书用的笔墨纸张。

  从那以后,无论他走到那里,人们都会说——这就是孝子贾明叔啊!

  母恩如天,师恩如海。

  从此,贾易无论做什么,都必须想到老母和恩师。

  他只能是用着圣人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即使,很多时候,贾易知道,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但他依旧咬着牙,撑了过来。

  贾易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是否能如包孝肃公一样,来时清清白白,走也坦坦荡荡。

  但在此刻,他决定坚持到底。

  做个如同包孝肃公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贾易就想起了,他内心中一直存在着的动摇。

  也想起了,恩师与母亲的教导。

  更想起了,如今汴京城中他的名声——当代包孝肃。

  于是,他微微吁出一口气:“圣人云: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诚哉斯言!”

  贾易知道自己的。

  他也曾少年艾慕,也曾畅想过,醉卧花丛,只手破新橙的风流快活。

  也幻想过,腰缠十万贯,买田一千顷。

  他也有过机会。

  但,母亲的教导,恩师的期望,还有他从小就积累的名声,使他不敢也不能。

  他知道,他若那样做。

  既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恩师,更对不起那些视他为当代包孝肃的人。

  所以,贾易知道,自己不是包孝肃公。

  他只是一个如同圣人所评价的春秋五霸那样,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一个,迎合着舆论,竭力表演的人。

  有些时候,他都为自己心中冒起来的那些黑暗念头而颤抖。

  但他想成为包孝肃公。

  只要他能坚持到死,表演到死!

  笃笃笃……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贾正言可在家?”

  贾易循声望去,看到了门前的人影,他的声音很陌生。

  但贾易还是走上前去。

  因为,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传到地方州郡,于是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天下州郡到御史台指名道姓的要寻他。

  喊冤的、检举的、上诉的、求情的络绎不绝。

  一些机灵的,更是开始在他上下值的必经之路等着他。

  有关系的,则会请托人,带其登门拜谒。

  贾易也已经习惯了。

  但像这样,来到他家门口,事先却连个拜帖都不送的,从来没有过。

  因为这既不礼貌,也很不体面。

  而且,此地是官家御赐的百官公屋。

  是街道司负责的产业!

  不是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请帖,连大门都进不来!

  所以贾易很谨慎,没有开门,而是隔着门问道:“足下是?”

  门口的人,轻笑了一声,然后将一张帖子从门缝递了进来。

  “正言看后自知!”他说道。

  贾易接过帖子,打开来一看,顿时瞳孔紧锁。

  因为,这帖子的封皮从左到右,用着楷书赫然写着:皇帝殿邸候童贯谨致左正言贾公讳易……

  贾易用着颤抖的手,打开封皮,看到里面的文字。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门外的人,拱手道:“吾知矣!”

  “请回禀贵主人,我当依书而行!”

  “诺!”门外之人拱手作揖:“在下拜辞,伏望公留步!”

  “尊客慢行!”

  送走来客,贾易靠到门扉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拜帖,感觉浑身都开始燥热了。

  母亲和妻子,在这个时候,也都扭头看着他。

  贾易攥着手里的拜帖,没有说话,努力的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后,镇定的对母亲和妻子说道:“阿母、夫人,我有公务要处置,吃饭就不要喊我了!”

  “好!”贾易的母亲和妻子,都是全力支持他的人。

  这么多年来,从未过问过他在仕途上的事情。

  贾易攥着拜帖,走回自己的房子,把门关上。

  然后坐到那张椅子上,他面色潮红,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因为,拜帖内的文字,在最后一行,写着两个字:丙去!

  是御笔!

  所以,这是官家的直接指挥!

  拿着拜帖,再次认真的看了一次。

  贾易将上面的文字,完全记在心中,然后遵照指挥,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拜帖,将之丢到一个火盆中,看着它被烧成灰烬,然后取来一瓢清水,浇到火盆中,看着烧尽的灰烬和水混合到一起。

  贾易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然后,他看着自己面前的书册,开始放肆的大笑起来。

  他知道的,包孝肃公之路,已为他敞开。

  作为伊川书院的高徒,贾易不仅仅曾受业于恩师,也在师伯明道先生的门下听过课,听明道先生讲过君子为官的有为与无为。

  和恩师孜孜于圣人之道,严守礼法不同。

  明道先生,为人诙谐幽默,看事情并不局限于圣人之说。

  尤其是在讲经济财用和为官的时候。

  明道先生更多的会讲权变。

  还举了很多名臣的权变之事为例,给他们这些晚辈做示范。

  其中,包孝肃公为官权变的故事,明道先生是讲的最多的。

  而在所有的包孝肃公的故事中,明道先生尤其讲了当年包孝肃公劝谏仁庙,不要给温成皇后的伯父张尧佐,授予节度使、宣徽使、景灵宫使。

  在这个事情里,包孝肃公并未摆出一副和外戚权贵不共戴天的架势。

  而是很贴心的,在仁庙和张尧佐之间来回奔走。

  最终,使得张尧佐自己主动放弃了宣徽使、景灵宫使的待遇,只接受了节度使的拜任。

  而仁庙对此也很开心。

  认为包孝肃公,不仅仅是忠臣!也是能解决问题的能臣!

  而不是一个,有义而无君的顽固迂腐之人。

  这使得后来,包孝肃公能够把吐沫星子喷到仁庙脸上,而仁庙并不见怪,反而甘之如饴。

  在明道先生所授的课上,他始终强调的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要不得的。

  因为,假如君子正人,自己主动放弃了争取正义和正道。

  那么朝廷,就会落入小人和他们的邪道手中。

  届时天下百姓,必将遭受严重的灾难。

  君子正人,只要留在朝中,就一定可以对小人造成掣肘。

  同时,君子正人,只要能在朝中或者州郡,有个一官半职,也能尽可能的减免百姓所受到的伤害。

  再怎么样,也好过将天子和天下,拱手让给小人奸佞。

  回忆着昔日明道先生的教诲。

  贾易靠着椅背,再次拿起了那张朝廷的邸报。

  他看着邸报上的文字,轻声念着:“通直郎、熙州通判包绶,以考绩中上,为奉议郎,用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保举,特授贴职:秘阁校理。”

  他想着,户部奏报的熙河路检户,检出来二三十万户包姓男丁的事情。

  也想着包绶二子,皆为官家特旨恩荫为太庙斋郎的事情。

  他看向皇城方向,神色变得无比坚定:“官家……”

  “臣必为官家,除奸去恶!”

  那帖子上的文字,在贾易胸中沸腾着。

  官家,已恶蜀党小人。

  必欲除之!

  正好,他手里早就搜集了许多蜀党小人的罪证!

  从司马温公丧仪之后,苏子瞻那小人恶语恩师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搜集着那些小人的罪证。

  鲜于侁、上官均、曾肇、张舜民、孔文仲、韩川等人的贬黜,都有他的功劳。

  ……

  青州州衙。

  孔文仲,卧在病榻上,脸色苍白,毫无血丝。

  在他病榻前,一个老友唉声叹气着。

  “经父兄啊!”

  “您这是何苦来哉?”

  孔文仲惨然一笑:“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我悔不该不听圣人之教,只身入汴京……”

  “以至有今日!”

  谣惑大臣,诽谤儒师!

  天子的责贬诏书用词,如一把把刀子,割在他心头。

  让他痛不欲生。

  更让他难受的,还是韩川等人,全部贬知偏远军州,且在告身之中,留下了贬斥文字。

  刘安世更是被下诏编管郴州居住,还加上了勒停、冲替以及遇赦不回等极端文字。

  对士大夫来说,这几乎就是仅次于剥麻的酷刑!

  相当于秋后问斩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人处罚的如此严厉。

  他孔文仲,作为当初那场风波中官阶最高,名声最大的人呢?

  是不是也和这些人一样,本来都该贬为偏远军州知县、知军,在告身上留下罪责文字记录。

  甚至如同刘安世一般,编管居住?

  为什么他没有?

  士大夫们嘴上不说,但心里面肯定会问了——是不是,因为他孔文仲孔经父,是孔子后人,故此官家才法外开恩,留了体面?

  实际上,他孔文仲孔经父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问题的根源?

  对孔文仲来说,命可以不要。

  但名声万万不能有污点!

  这就是他的心病来源!

  本来,他还不至于寻死。

  可是……

  汴京传来消息——官家在罢黜他们这些人后,就开始改革科举。

  不仅仅没有恢复他所期望的诗赋取士。

  更不要说,废黜那些他所认为的‘怀疑士大夫’、‘没有将士大夫的德行纳入考虑’等科场旧弊。

  反而在邪道上,越走越远。

  先是,提高了明法科、明算科在科举中的地位。

  还大力提倡,宗室外戚恩荫子弟报考明法、明算两科。

  更是增加了宗室在这两科中的解额。

  不止如此,朝廷对于士大夫们的信任,也再次下降了。

  最近几天,汴京城传来了,科场改革将彻底消除士人怀挟之弊的声音。

  据说是,有小人奏请天子,请赐士人考生服,并赐韵书、三经新义及字说等典册。

  同时,士人在贡院的饮食、笔墨纸张,也都将由有司专门负责供给。

  据说,官家还在静室对奏时,针对某位大臣提出希望德行取士的时候,亲口说出了:若以德行取士,何必科举?恢复魏晋察举之制才是!

  甚至还说了‘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寒门高门良将怯如鸡’这样的话。

  当孔文仲听说了这些事情,他彻底死心。

  一心求死!

  因为,他如今面临的,不仅仅是道不行的问题。

  名声也完全烂掉了。

  有心之人,只要将他这两年在汴京的言行以及投稿在汴京义报上的文章,拿到一起一看就知道。

  他孔文仲孔经父,就是那个一直在提倡德行取士、诗赋取士的人。

  而在官家御口定调之下。

  他孔文仲,将是一个开历史倒车,希望门阀世家重现的奸佞之臣。

  他,万万承受不了这样的罪名。

  也不敢承受。

  只有一死!

  也唯有一死!

  老友看着孔文仲的神色,他已知道孔文仲为何如此?

  他叹道:“经父兄,自古最简单的就是死!”

  “死,则万事皆空!”

  “可是,您难道就不为活着的人想一想吗?”

  “当今主上,虽然宽仁……”

  “但对于逆臣与罪臣,却从不宽纵!”

  “李资深,迄今为官家所厌!”

  “故驸马王诜,迄今葬在外地,连墓碑都不敢立!”

  “故宰相吴正宪公(吴充)之子吴安持,至今还在太学中接受再教育,主上迄今未能原谅,依然以其‘自弃圣人之教’,而命太学严加管教!”

  “张荣僖公(张耆),除其孙张叔夜外,不是下狱便是斩首,连徐国公旧邸都被抄没为官产!”

  “经父兄,若就这么求死……”

  “我恐主上震怒,牵连他人……”

  “常父、毅父,恐遭牵连……甚至祸及衍圣公啊!”

  孔文仲听着,瞪大了眼睛:“老夫连死也不行吗?”

  这还有没有天理?

  有没有王法?

  自古以来,岂有这样的事情?

  而且,这也太过夸张了吧?

  牵连他的两个弟弟也就算了。

  连主家的衍圣公也可能获罪?

  那人叹息道:“经父兄……主上非寻常之人……”

  “还请经父兄深思!“

  孔文仲顿时垂下头去。

  他知道,自己被此人说服了。

  可是……

  他如今已经病入膏肓。

  恐怕药石无灵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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