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落山了，李青梅哄过哭闹的稚儿，坐在炕沿上，焦急的掐算着堂哥的行程。心里莫名的盘算着，“大哥怎么还不见回来，该不会有生出啥事了吧？”想到这里，李青梅更加坐立不安了，她的屁股挪来挪去的，仿佛被针扎一样，她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又坐到了门槛上。
“娘，你照看着顺子，我去迎一下大哥。”李青梅终于等不急了，用手胡乱拨了几下头发，简单的束了起来。
“过去把你庆莲嫂子喊上，天都麻透了，你一个人娘不放心。”有生娘倚着门框，叮嘱道。
李青梅来到了王有杰家的院子里。
“嫂子，嫂子在家麽？”
“青梅妹子，来，我给你堂哥忙着收拾吃的呢。”陈庆莲倚着锅灶，在案板上擀着荞面。“妹子，你吃过饭了麽？”
“吃咧，娘馓的玉米糊糊，说吃了容易下奶。”李青梅顺手搬了一个木墩，坐在炉膛前往灶里添着柴火，“嫂子啊，大哥怎么还不见回来？不会出…啥事儿…吧…”
陈庆莲搓了搓面手，回过头来看着李青梅说道。“你哥那么大的人了能出啥事啊，你就别着急了，等我把面擀哈了，我俩去迎一下你哥。”
一袋烟的功夫，陈庆莲已经把面切成了一指宽的面条，又撒了一把玉米面，防止面条黏在一起。“好了，青梅啊，把火退了，我俩去迎你哥。”
两个女人出门了，陈庆莲顺手从柴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棒，拿在手里壮胆。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陈庆莲时不时回头看看李青梅。他们相携着走出了庄门，来到一颗槐树下。看见不远处，一个人佝偻着腰朝她们走了过来，走近，原来是王有杰。
“大哥，你回来了。”李青梅迫切的接过搭在王有杰肩上的褡裢。“有杰咋样？还好好着来吧？”
王有杰顾不上搭话，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肺咳出来哪般，浑身随着咳嗽抖动着。陈庆莲伸着手在王有杰的背上轻轻的拍打着。
“舒服一些没，让你少抽烟，少抽烟，就是不听…”陈庆莲责备的说道。
“好些了，我抽烟…咋滴…了麽，这咳嗽的毛病…老早就…坐下的，又不是烟抽的…”王有杰气喘吁吁的说道。
“青梅妹子也来了，有生他好着来，你别挂记了…”
“昂，那就好，那就好。”李青梅悬着一颗心落下了一半，但她似乎还是不放心，冥冥之中担忧着什么，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她的右眼皮老是在跳。“大哥，路上还顺利不，我和嫂子担心你，才出来迎你的…”
“路上好着来，就是歇过头了，没留神天都麻下来了。”王有生吐了一口痰，又用手揩了一把鼻涕，抬脚擦在了鞋底上。
“水把锅盖都蒸透了，就是不见你回来。”陈庆莲在一旁说道。“青梅，走到家在吃上些饭，和我拉几句话咧。”
“不了，嫂子，我要去照看顺子，这娃老哭，我怕娘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也好，回家给二娘报个平安，说有生好着来，让她别操心了。”陈庆莲接过了搭在李青梅肩上的褡裢。
“嗯，嫂子，你赶紧回家把面下上，大哥走一天路，肚子早就饿了。”
“青梅啊，别操心了，有生都好着来，有生托我给你说，把自己照看好，带好娃。”王有杰操着沉闷的嗓音说道。
“嗯，知道咧，那我走了。”
陈庆莲和王有杰回到了家里。王有杰脱掉了鞋子，一头扎倒在炕上。热乎乎的土炕此刻就像母亲的怀抱那样，尽力呵护着疲劳过度的王有杰。
陈庆莲本来想让她男人用热水泡一下脚，但她看到王有杰那么累，也就没去打搅他。陈庆莲小心的放下了褡裢，倒了一点热水到洗脸盆里，麻利的摆了几下手，用毛巾擦干了。她来到了厨房，折了几根干树枝，塞进炉膛里，用竹筒使劲吹着，柴灰满锅灶飞，晃的一声，火终于着了。
陈庆莲又往炉膛里塞了几根很粗的柴火，耐烧。不一会儿，锅里冒着热气，水开了。陈庆莲把案板上的面条一股脑全丢进锅里，用筷子搅了几下，看着面条在水里四散开来，她盖上了锅盖。面煮过头遭，陈庆莲往锅里舀了半瓢凉水，压制住快要冒出来的泡沫，她重新找了一双干净筷伸进酸菜缸里，夹了多半碗苦苣腌制的酸菜，倒进了锅里。
“有杰，饭熟了，起来先吃饭。”陈庆莲招呼着，把炕桌摆好，又剥了几头蒜。“有杰，吃完了睡。”
王有杰挣扎着起来了，端起饭囫囵吞下了多半碗。他才缓过神来，用筷子蘸了些粗盐，剜了一大块粘稠的用热油烫过的干辣椒粉，搅了几下饭，才慢慢吃了起来。
“昨个夜里，有生和我拉话咧。”王有杰放下了饭，顿了顿说道。
“有生给你说啥了？”陈庆莲一怔，放下了端在手里的碗。
“有生说…要把…顺子过继给咱俩…喂活哩…”
“啥，生子真是这样说的？”陈庆莲迫切的追问道，仿佛像是严刑逼供的牢役，狠狠地盯住王有杰的嗓子眼。
“是哩，唉…有生心疼咱俩…”王有生把脊背靠墙上，尽量不让陈庆莲看见他眼角涌出的泪花。
昏黄的油灯，极力地摇曳着，它企图要驱散黑暗，把两个苦难的人救出来，然而一切只是徒劳。山墙上，一只巨大的身影埋着头在吃饭，另一个牢牢的贴在墙上，忽明忽暗的烟头，企图要点燃这难挨的沉默。
“唉，他哥。有生是好心，我也晓得他是实心实意的…”陈庆莲埋着头，哭咽着说道。“可顺子是有生和青梅的头一个娃，咱怎么能抱过来咧。”
“有生既然有这份心意，也是心疼咱俩咧。”陈庆莲接着说道。“是这，咱改天和青梅妹子商量一下，等他和有生再有娃了，咱俩…咱俩再说…”
“嗯。”王有杰只是回了一声。
“也不知道青梅是咋想的，他哥，”
“再说吧，青梅这女子不错，这些年来，她啥脾气你还摸不透麽。”王有杰靠了过来，重新又坐回了桌子旁。“盛饭去，多放点酸菜…多舀点汤…”
陈庆莲溜下了炕沿，端着碗去了厨房。
“娘，大哥回来了。”李青梅推开了半掩的门，走了进去。有生娘怀抱着顺子，倚着墙，用手拍打着稚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调，说也奇怪，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就那样安静的待在怀里，两只眼睛盯着眼中的这个慈祥的阿婆，攥紧着的小拳头，也放在了胸前。
“梅啊，你大哥回来了？”有生娘一下子坐了起来，仿佛垂死的人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哥说啥咧？咱有生有没有吃苦？有生还好着来吧？”
“嗯，大哥说有生好着来，让我们不用操心他。”李青梅回应着。她心神不宁的接过了顺子，“娘，你去歇着吧，顺子我来照顾…”
有生娘坐了起来，看了看青梅，伸过去手，拍了拍李青梅的肩膀。“苦了我的青梅了，我的娃啊，你的苦娘都看在眼里哩。”
“娘，你去歇着吧，我没事儿…”李青梅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婆婆。“有生好着咧，娘你不用担心了，赶紧去歇着吧…”
有生娘嘀嘀咕咕的来到了院子里，背操着手，满院子走来走去的，她似乎在担忧着什么，终于，她来到了侧房屋里，找出来过年用剩下的香蜡麻纸。
有生娘来到了大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抖抖颤颤的点燃了蜡烛，燃了一柱香。
“唉，龙王老儿价，你可一定要保佑我家有生咧，保佑我家有生平安啊…”有生娘念念有词，扯着嗓子哭开了。她一生最是虔诚的供奉着庙头山的龙王，每当她遇到了很难逾越的坎或者逢了灾难，她总会跌跌撞撞地爬到庙头山，跪倒在“龙王老儿价”的面前，痛哭一场。“今儿夜里给您老儿价有些怠慢，等有生回来了给你许一只“高头凤凰”…”
“龙王老儿价…啊…你发发慈悲，一定得保佑我家有生平平安安的回来…”
李青梅隐约听到有人在祈祷，仔细听来，原来是自己的婆婆，她放下了怀里的稚儿，胡乱披了一件棉袄，来到了大门外。
“娘，外面这么冷，快进屋吧。”李青梅试图要搀扶跪倒在地上的有生娘。但她使进了浑身的力气也没有搀起来，她看到满眼泪水，哭的哽咽的婆婆，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费了好些时候，她才把自己的婆婆搀扶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扶了进去。
有生娘躺在炕上，眼泪鼻涕糊了一枕头，李青梅又倒了一盆热水，在里面湿了一下毛巾，她帮有生娘擦拭了一遍，又摆了摆毛巾，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娘，你好些了麽？”
有生娘一把抓住李青梅的手，“嗯，我梅娃，娘…好…好…着来。”有生娘强打起精神。
“娘，你一定是累坏了，躺着歇着，有生…有生他没事咧…”李青梅感到自己说的很心虚，虽然大哥探望了一回，但她还是心神不宁，仿佛有一只手在撕扯着她的神经。
“嗯，我梅娃，你也睡去吧…”有生娘喃喃地说道。
“嗯，那我走了娘。”李青梅带上了门。
这个妇人半躺在炕上，痴痴的望着儿媳妇熄了油灯，关上了门离开了。
静的有些吓人的夜，黑漆漆的吞噬着大地，那妇人，被黑夜包裹着，无尽的黑暗像是一只洪水猛兽，伸出巨大的魔爪窥探着，无形而空洞的神秘力量，像辔头一样紧紧拴住了这个妇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进入了梦乡。
妇人跌跌撞撞的来到了明月山，老远就看见王有生被众人推搡着来到了一个土台子上面，院中间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松枝噼噼啪啪的燃烧着，仿佛一个在愤怒呐喊的死刑犯，在烈火的淫威下，不肯屈服的吼叫。
那妇人极力的怒吼着，厮打着，然而她就像空气一样无力，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像一道鬼魂，来回撕扯着。那妇人站在台子下，看见孙有成站在台子上讲话。
“今天，我们来好好学习王有生，他是我们的榜样啊。”孙有成清了清嗓子，站在台子上。“睡大觉，睡觉好啊，谁他娘的不想睡觉。但谁要是他娘的不好好干活就睡觉，那就不好意思了，劳动教育不是请客吃饭…”
“你们这帮人，那个不是拖社会主义后腿的杂种，上面把你们集中在这儿，就是让你们通过劳动再教育，重新做一个有用的人咧。可你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来这的目的，当然，大多数同志还是经得住党的考验的。然而个别人，哎，他娘的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孙有成一个眼神，便有两个人从背后一把擒住王有生的双臂，把他死死的钳着。
那妇人冲了上去，用力撕扯着，想要把那两个擒住王有生的后生扯开，然而她只是徒劳的扑打着……
“你狗日的不是能求滴狠麽？咋不说话了，”啪的一声，孙有成呼哧而来的巴掌扇在了王有生的脸上。“腌臜东西，老子让你睡个够，他娘的…”
王有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他的口腔里刺激着他的舌头，王有生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头扬的高高的，死死的盯着孙有成，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同情与怜悯。虽然此刻孙有成仿佛“造物主”那般掌握着“生杀大权”，然而王有生的内心一点都不怕，甚至是带着嘲笑。
孙有成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摔在了王有生的脸上。朝着他唾了几口浓痰，骂骂咧咧的走到台子下面去。
那妇人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咒骂着，一下子昏倒在了台子上，不省人事了……
“娘，你照看着顺子，我去迎一下大哥。”李青梅终于等不急了，用手胡乱拨了几下头发，简单的束了起来。
“过去把你庆莲嫂子喊上，天都麻透了，你一个人娘不放心。”有生娘倚着门框，叮嘱道。
李青梅来到了王有杰家的院子里。
“嫂子，嫂子在家麽？”
“青梅妹子，来，我给你堂哥忙着收拾吃的呢。”陈庆莲倚着锅灶，在案板上擀着荞面。“妹子，你吃过饭了麽？”
“吃咧，娘馓的玉米糊糊，说吃了容易下奶。”李青梅顺手搬了一个木墩，坐在炉膛前往灶里添着柴火，“嫂子啊，大哥怎么还不见回来？不会出…啥事儿…吧…”
陈庆莲搓了搓面手，回过头来看着李青梅说道。“你哥那么大的人了能出啥事啊，你就别着急了，等我把面擀哈了，我俩去迎一下你哥。”
一袋烟的功夫，陈庆莲已经把面切成了一指宽的面条，又撒了一把玉米面，防止面条黏在一起。“好了，青梅啊，把火退了，我俩去迎你哥。”
两个女人出门了，陈庆莲顺手从柴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棒，拿在手里壮胆。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陈庆莲时不时回头看看李青梅。他们相携着走出了庄门，来到一颗槐树下。看见不远处，一个人佝偻着腰朝她们走了过来，走近，原来是王有杰。
“大哥，你回来了。”李青梅迫切的接过搭在王有杰肩上的褡裢。“有杰咋样？还好好着来吧？”
王有杰顾不上搭话，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肺咳出来哪般，浑身随着咳嗽抖动着。陈庆莲伸着手在王有杰的背上轻轻的拍打着。
“舒服一些没，让你少抽烟，少抽烟，就是不听…”陈庆莲责备的说道。
“好些了，我抽烟…咋滴…了麽，这咳嗽的毛病…老早就…坐下的，又不是烟抽的…”王有杰气喘吁吁的说道。
“青梅妹子也来了，有生他好着来，你别挂记了…”
“昂，那就好，那就好。”李青梅悬着一颗心落下了一半，但她似乎还是不放心，冥冥之中担忧着什么，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她的右眼皮老是在跳。“大哥，路上还顺利不，我和嫂子担心你，才出来迎你的…”
“路上好着来，就是歇过头了，没留神天都麻下来了。”王有生吐了一口痰，又用手揩了一把鼻涕，抬脚擦在了鞋底上。
“水把锅盖都蒸透了，就是不见你回来。”陈庆莲在一旁说道。“青梅，走到家在吃上些饭，和我拉几句话咧。”
“不了，嫂子，我要去照看顺子，这娃老哭，我怕娘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也好，回家给二娘报个平安，说有生好着来，让她别操心了。”陈庆莲接过了搭在李青梅肩上的褡裢。
“嗯，嫂子，你赶紧回家把面下上，大哥走一天路，肚子早就饿了。”
“青梅啊，别操心了，有生都好着来，有生托我给你说，把自己照看好，带好娃。”王有杰操着沉闷的嗓音说道。
“嗯，知道咧，那我走了。”
陈庆莲和王有杰回到了家里。王有杰脱掉了鞋子，一头扎倒在炕上。热乎乎的土炕此刻就像母亲的怀抱那样，尽力呵护着疲劳过度的王有杰。
陈庆莲本来想让她男人用热水泡一下脚，但她看到王有杰那么累，也就没去打搅他。陈庆莲小心的放下了褡裢，倒了一点热水到洗脸盆里，麻利的摆了几下手，用毛巾擦干了。她来到了厨房，折了几根干树枝，塞进炉膛里，用竹筒使劲吹着，柴灰满锅灶飞，晃的一声，火终于着了。
陈庆莲又往炉膛里塞了几根很粗的柴火，耐烧。不一会儿，锅里冒着热气，水开了。陈庆莲把案板上的面条一股脑全丢进锅里，用筷子搅了几下，看着面条在水里四散开来，她盖上了锅盖。面煮过头遭，陈庆莲往锅里舀了半瓢凉水，压制住快要冒出来的泡沫，她重新找了一双干净筷伸进酸菜缸里，夹了多半碗苦苣腌制的酸菜，倒进了锅里。
“有杰，饭熟了，起来先吃饭。”陈庆莲招呼着，把炕桌摆好，又剥了几头蒜。“有杰，吃完了睡。”
王有杰挣扎着起来了，端起饭囫囵吞下了多半碗。他才缓过神来，用筷子蘸了些粗盐，剜了一大块粘稠的用热油烫过的干辣椒粉，搅了几下饭，才慢慢吃了起来。
“昨个夜里，有生和我拉话咧。”王有杰放下了饭，顿了顿说道。
“有生给你说啥了？”陈庆莲一怔，放下了端在手里的碗。
“有生说…要把…顺子过继给咱俩…喂活哩…”
“啥，生子真是这样说的？”陈庆莲迫切的追问道，仿佛像是严刑逼供的牢役，狠狠地盯住王有杰的嗓子眼。
“是哩，唉…有生心疼咱俩…”王有生把脊背靠墙上，尽量不让陈庆莲看见他眼角涌出的泪花。
昏黄的油灯，极力地摇曳着，它企图要驱散黑暗，把两个苦难的人救出来，然而一切只是徒劳。山墙上，一只巨大的身影埋着头在吃饭，另一个牢牢的贴在墙上，忽明忽暗的烟头，企图要点燃这难挨的沉默。
“唉，他哥。有生是好心，我也晓得他是实心实意的…”陈庆莲埋着头，哭咽着说道。“可顺子是有生和青梅的头一个娃，咱怎么能抱过来咧。”
“有生既然有这份心意，也是心疼咱俩咧。”陈庆莲接着说道。“是这，咱改天和青梅妹子商量一下，等他和有生再有娃了，咱俩…咱俩再说…”
“嗯。”王有杰只是回了一声。
“也不知道青梅是咋想的，他哥，”
“再说吧，青梅这女子不错，这些年来，她啥脾气你还摸不透麽。”王有杰靠了过来，重新又坐回了桌子旁。“盛饭去，多放点酸菜…多舀点汤…”
陈庆莲溜下了炕沿，端着碗去了厨房。
“娘，大哥回来了。”李青梅推开了半掩的门，走了进去。有生娘怀抱着顺子，倚着墙，用手拍打着稚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调，说也奇怪，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就那样安静的待在怀里，两只眼睛盯着眼中的这个慈祥的阿婆，攥紧着的小拳头，也放在了胸前。
“梅啊，你大哥回来了？”有生娘一下子坐了起来，仿佛垂死的人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哥说啥咧？咱有生有没有吃苦？有生还好着来吧？”
“嗯，大哥说有生好着来，让我们不用操心他。”李青梅回应着。她心神不宁的接过了顺子，“娘，你去歇着吧，顺子我来照顾…”
有生娘坐了起来，看了看青梅，伸过去手，拍了拍李青梅的肩膀。“苦了我的青梅了，我的娃啊，你的苦娘都看在眼里哩。”
“娘，你去歇着吧，我没事儿…”李青梅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婆婆。“有生好着咧，娘你不用担心了，赶紧去歇着吧…”
有生娘嘀嘀咕咕的来到了院子里，背操着手，满院子走来走去的，她似乎在担忧着什么，终于，她来到了侧房屋里，找出来过年用剩下的香蜡麻纸。
有生娘来到了大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抖抖颤颤的点燃了蜡烛，燃了一柱香。
“唉，龙王老儿价，你可一定要保佑我家有生咧，保佑我家有生平安啊…”有生娘念念有词，扯着嗓子哭开了。她一生最是虔诚的供奉着庙头山的龙王，每当她遇到了很难逾越的坎或者逢了灾难，她总会跌跌撞撞地爬到庙头山，跪倒在“龙王老儿价”的面前，痛哭一场。“今儿夜里给您老儿价有些怠慢，等有生回来了给你许一只“高头凤凰”…”
“龙王老儿价…啊…你发发慈悲，一定得保佑我家有生平平安安的回来…”
李青梅隐约听到有人在祈祷，仔细听来，原来是自己的婆婆，她放下了怀里的稚儿，胡乱披了一件棉袄，来到了大门外。
“娘，外面这么冷，快进屋吧。”李青梅试图要搀扶跪倒在地上的有生娘。但她使进了浑身的力气也没有搀起来，她看到满眼泪水，哭的哽咽的婆婆，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费了好些时候，她才把自己的婆婆搀扶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扶了进去。
有生娘躺在炕上，眼泪鼻涕糊了一枕头，李青梅又倒了一盆热水，在里面湿了一下毛巾，她帮有生娘擦拭了一遍，又摆了摆毛巾，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娘，你好些了麽？”
有生娘一把抓住李青梅的手，“嗯，我梅娃，娘…好…好…着来。”有生娘强打起精神。
“娘，你一定是累坏了，躺着歇着，有生…有生他没事咧…”李青梅感到自己说的很心虚，虽然大哥探望了一回，但她还是心神不宁，仿佛有一只手在撕扯着她的神经。
“嗯，我梅娃，你也睡去吧…”有生娘喃喃地说道。
“嗯，那我走了娘。”李青梅带上了门。
这个妇人半躺在炕上，痴痴的望着儿媳妇熄了油灯，关上了门离开了。
静的有些吓人的夜，黑漆漆的吞噬着大地，那妇人，被黑夜包裹着，无尽的黑暗像是一只洪水猛兽，伸出巨大的魔爪窥探着，无形而空洞的神秘力量，像辔头一样紧紧拴住了这个妇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进入了梦乡。
妇人跌跌撞撞的来到了明月山，老远就看见王有生被众人推搡着来到了一个土台子上面，院中间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松枝噼噼啪啪的燃烧着，仿佛一个在愤怒呐喊的死刑犯，在烈火的淫威下，不肯屈服的吼叫。
那妇人极力的怒吼着，厮打着，然而她就像空气一样无力，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像一道鬼魂，来回撕扯着。那妇人站在台子下，看见孙有成站在台子上讲话。
“今天，我们来好好学习王有生，他是我们的榜样啊。”孙有成清了清嗓子，站在台子上。“睡大觉，睡觉好啊，谁他娘的不想睡觉。但谁要是他娘的不好好干活就睡觉，那就不好意思了，劳动教育不是请客吃饭…”
“你们这帮人，那个不是拖社会主义后腿的杂种，上面把你们集中在这儿，就是让你们通过劳动再教育，重新做一个有用的人咧。可你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来这的目的，当然，大多数同志还是经得住党的考验的。然而个别人，哎，他娘的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孙有成一个眼神，便有两个人从背后一把擒住王有生的双臂，把他死死的钳着。
那妇人冲了上去，用力撕扯着，想要把那两个擒住王有生的后生扯开，然而她只是徒劳的扑打着……
“你狗日的不是能求滴狠麽？咋不说话了，”啪的一声，孙有成呼哧而来的巴掌扇在了王有生的脸上。“腌臜东西，老子让你睡个够，他娘的…”
王有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他的口腔里刺激着他的舌头，王有生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头扬的高高的，死死的盯着孙有成，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同情与怜悯。虽然此刻孙有成仿佛“造物主”那般掌握着“生杀大权”，然而王有生的内心一点都不怕，甚至是带着嘲笑。
孙有成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摔在了王有生的脸上。朝着他唾了几口浓痰，骂骂咧咧的走到台子下面去。
那妇人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咒骂着，一下子昏倒在了台子上，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