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之下 第八章 坦怀

小说:星穹之下 作者:顾芝 更新时间:2024-08-23 09:25:13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荆风闻言,身形一滞。山神面具还是那样一副滑稽表情,藏在里面的人却没了笑意。“我是想帮你。”

  程若玄转开视线,低声道:“不必了。”

  荆风的声音少有地显出沉郁来,“你还在怪我?”

  程若玄没有回答。她承了荆风那样重的一份人情,有什么立场去责怪对方?可是死去的宣氏呢,又有谁能替她开口讨一句公道?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你走吧。”

  荆风站在原地没动。“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完?”他似是按捺着某种情绪,面具之下也不知是怎样一副表情,“集市里都是普通的村民。这么多人看着,你怕什么?”

  这话说得周全。程若玄给这话里的卑微意味绊了一下,走不得了。

  荆风就道:“你说我是山匪的人,倒也不能算错。”

  程若玄疑惑地抬起头——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娘在山匪窝里生的我。”他继续道,“是谁的种不好说。”

  程若玄怔怔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有一回我进村里偷东西,被阿惠姐瞧见了。她看我年纪小,不忍心,还给我面汤喝。我得了甜头,就常常去,后来干脆跟着她不肯走了。”他先前快人快语,这时却明显有些犹豫,大概是很少提起这事,拿不准该从何说起;讲了几句,又跟着解释道:“我这人话多,你别见怪。说这些有的没的,其实只是想告诉你,她只跟我有些情谊,跟山匪没有关系。徐四哥是有些讨厌,但你也碍不着他什么。他这个人就是欺软怕硬,真要过分了,你只管骂他便是。你若不是这般着急要走,呆在阿惠姐那里尽可以放心。”

  程若玄道:“我明白。”阿惠性子懦弱,受了委屈,辩都不能为自己辩上一句;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看见比自己更弱小、更无助的人,她还是乐意出手搭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穷凶极恶的匪徒扯上关系?

  但这份纯粹的感激和信任仅限于对阿惠。她心底仍存着几分警惕——倘若荆风当真跟着阿惠长大,又为什么能见着被山匪捉去的宣氏?她刻意隐藏心绪,淡漠道:“后来呢?”

  “阿惠姐心善,可她能护得住谁?”荆风道,“山匪没打算放过我,又把我捉回去。我也不瞒你,我在山匪那里还有点儿用,况且谁都有可能是我老子,没人真心想打死我。”

  程若玄心中只觉不忍,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光景,便道:“小孩子能有什么用?”

  荆风道:“你家院墙被野狗臭鼬钻过吗?洞口稍微开大一点,小孩子也能钻进去。”

  程若玄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自己家里日夜有守卫,莫说蟊贼野狗,就算是只小耗子,只要敢在院墙底下显形,立刻会被就地解决。腌臜东西,根本不会叫院内的贵人们瞧见。

  荆风又道:“况且我翻墙的功夫也厉害得很。”

  这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谦虚为何物,但这话也算不得言过其实。或许裴府的守卫并不能把他如何。程若玄想起头一回打照面时荆风散漫飞扬的模样。贼窝里能长出这样亮烈的少年,也是奇事。

  “你娘呢?”她问话的时候仍不肯露出关切。

  “逃了几回,都没成功。”荆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听说最后是掉进山溪淹死了。山匪说的。”

  程若玄心下一震。“你救我是因为这个?”

  “总不能见死不救。”荆风道,“况且你看起来还挺有钱。”

  “……你倒是坦诚。”程若玄不由好笑,然而心中芥蒂到底未消,只绷着脸道:“后来呢,你便跟着山匪过了?”荆风刚才已认下此事,但他这样的人,真能认命呆在山匪窝里?她心中隐隐有所期待,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后来学乖了。我知道走不了,偷摸练了一手好弓箭。”那必定也是一段坎坷经历,荆风的话音里却是坦荡的傲气,“再后来,头目管不住我,只好跟我立了约,每个月交足银钱货物,他就不动阿惠姐。”

  “山匪做什么要找她的麻烦?”程若玄疑惑道:“就因为她从前帮过你?”

  “也不是。”荆风道:“她日子过得太苦。我打来了山鸡麂子,总想着分她一些。不承想给山匪发觉,反倒害了她。”

  “都是苦命人。可你也不能……”程若玄住了嘴,没把“为非作歹”说出来。

  “你别把我看扁了。”荆风把面具摘了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对上她的视线,“我十二岁从匪窝里搬出来,此后再也没有劫过道。我是这山里最好的猎人,光靠打来的猎物也交得上货。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没有谁能逼我去做。”他这番话如誓词一般郑重,只少了一句需要某位神灵参与的赌咒。

  程若玄看向他手里随意摆弄的山神面具。或许自己从苦难里挣出来的人不会相信鬼神,又或许这誓言本就是向她而发,除她以外用不着谁再来见证。

  但她尚不能认下这誓词。“那么宣翎——我家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宣氏的死不容他们就这样和解。

  “我交货的时候知道了有这么个人。一时救不出她,只好问她家住何处、如何替她报讯。”荆风谈及过往经历,诸多磨难都能以玩笑话兜过;说起此事,却是眼圈发红,憾恨之情几乎压不住了,“可她没能等到我出发……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的事。”

  如此说来,倘若荆风那日没有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没有花工夫找地方安顿她,或许还能来得及搬来宣家的救兵,宣氏也不至于丧命。

  程若玄以冷冽表情盖过心头痛楚,不再追问了,只道:“你拦住我,就是为了解释这些?”

  “我说过了,我想帮你。”荆风道:“我和山匪之间的瓜葛,已经全跟你说清楚了。你信我一回。”

  程若玄犹豫道:“你不过是偶然救下我,在那之前我们素昧平生。做什么赶着来帮我?”她已知道这人是一片好心。可她先前错怪过他,如今还能承他的人情,既有羞惭,也有疑问。

  “……帮人帮到底。”荆风想了想,自嘲地笑了一下,“就当我还惦记着等你报恩吧。”

  他果真带着程若玄去了海边。

  风暴将至的消息已经传遍,港口上一派颓败气象,偶有几个渔民出现,也不过打着哈欠收拾自家帆篷索具,没有谁打算驾着那些单薄破败的小舟冒死出海。唯独面前一队白槽船,桅杆一字排开,风帆高高支起,水手们在吆喝声中来回奔忙,似是不多时就要出发。

  程若玄原先还怀疑荆风哄她,现在看见水手整装待发,心底也受到了一点鼓舞。她跟着荆风走过去,随口问道:“这是谁家的渔船?阵仗倒是不小。”

  “不是渔船。”荆风道,“你听说过走盘珠没有?”

  能有什么奢侈事物是程若玄没见过的?珍珠是两江的名产,其中品相最圆滑、光泽最莹润的便是“走盘珠”,小到各府亲眷的衣饰、大到每年官员修贡,都少不了以走盘珠妆点门面。不过近几年珍珠减产,走盘珠愈发难得,价值翻了几番,寻常人家穷尽一年的收入也难换来一斛珠。程若玄不由好奇,荆风是个山匪窝里长大的猎户,怎么也知道走盘珠?

  “这是采珠的船队。”荆风说着,笑容里便流露出些许讽刺意味,“世上或许没有不怕风暴的船,却有风暴也不能阻止的任务。今年的走盘珠没交够,官府催命一样追着要,莫说是风暴了,就算天塌下来,船队也得走这一趟。”

  程若玄不由止住了脚步。她没有想过自己妆奁里的寻常饰物原是这样来的。

  荆风只当她胆怯,随手拍了拍她肩膀,就道:“这一回倒是不必担心,瞧瞧水手那副淡定模样,谁都不是奔着送死去的。连年采珠,这只船队什么样的风浪都见惯了,船上都是千锤百炼的老手。况且采珠船不往远海去,就算遇上险情,随时可以靠岸。我打听过,他们这回是往南走,明江几个大港口都会经停,你要回的那个裴府,离哪一处最近?到地方下船就是了。”

  话虽如此,明知前方有风暴,程若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贸然上船。荆风就道:“你也知道,我们这地界山匪多得很,你随便找一驾车马跟着,说不定比上船还要凶险。照我说,你要么回阿惠姐家去多等几天,要么跟我来——这回我给你保驾护航,保证安全到港。”

  “你也去?”这倒出乎程若玄意料。他的确说过要帮忙到底,可是做到这一步,也未免太过了吧?

  “你们城里人怎么说来着?有钱不赚非君子。”荆风胡诌了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浑话,就着深秋的阳光抻了抻胳膊,好不惬意,“冬天要到了,得给山上的飞禽走兽留条活路,也让它们休整休整,不然开春养不出崽子,再往后就没东西打了。我呢,就勉为其难,暂时换个活计好喽。”

  “你倒是想得长远。”程若玄道,“可我现在付不起镖银。”

  荆风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本来就要上船打个短工,刚好带上你。不仅不收镖银,还给你谋了个职位。怎么样,我待你不错吧?”他笑的时候老爱龇着牙。

  天上掉下馅饼来,砸出程若玄满腹狐疑。她故意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能做什么?”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荆风嘲弄一句,就道:“你不是会看星星吗?我听人说,对于懂得星象的人来说,借助星星分辨方位是很简单的事,你必定也会?”

  程若玄谨慎地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先前见你认路的本事那样差,我还担心你做不来。”荆风笑道,“这船队在找牵星师。我看你准行。”

  程若玄闻言,不由诧异。她在书本上读到过牵星师的事。对于长途航行的船只而言,辨认方向是必须解决的问题。海上虽然空阔,倒也有些参照物,进出港的海岸线,沿途的灯塔,再如岛屿、礁石,甚至漩涡、潮汐,船员把形态位置背得滚瓜烂熟,再借助司南辅助,方向上就不会出大差错。只是到了夜里,一片晦暗之中难得看清参照物,稍有不慎便会偏离航线,这种时候,就需要牵星师借助星辰定位指路。

  但程若玄看过的都是许多年前的记载。钦天监垄断星象之学已有十余年,民间怎么还能有牵星师?

  她把这疑问说了,荆风就道:“要我说,这些禁令都是当官的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谁管老百姓怎么过日子?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没有牵星师,怎么走船?船不走长线,官府要的那些珍珠渔税,又该上哪儿弄去?船队迫不得已,都会偷摸养一两个牵星师,只管定向辨位,别的都不掺和,沿途的官府也懒得过问。”

  程若玄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荆风却又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了,既然那个什么监有禁令,你一个官府里的丫头,怎么会看星星的?”

  程若玄心头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随口编道:“小时候家里耕田种地,靠天吃饭,我爷爷是很懂得看天的。”

  荆风也没多想,赞叹道:“当官的总瞧不起泥腿子,那是他们不知道,就属做实事的人最有智慧。”

  说话间,他已领着程若玄上了打头的主船。水手刚刚刷过甲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咸味。船舱里走出来几个精瘦汉子,个个肤色黝黑,头发蓬乱如草。他们瞧见程若玄,都露出好奇的眼神。荆风笑嘻嘻挨个打过招呼,回过头又低声叮嘱程若玄跟紧些。

  程若玄道:“这些人你都相熟?”

  荆风脱口便道:“我相熟又不是你相熟,小心点总没错。”他大约是自己也觉出这话凶了些,又找补道:“况且我也不是都认识,采珠人连年死伤,这回船队里好多人都是从外地雇的。早上才碰见一个新来的监工,那真是好大的威风……”他说着便有点不屑,闭嘴不再提,只管领着程若玄往船头舱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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