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山达坂,西藏之北,新疆之南。

  去界山达坂的路上雪光刺目,若不是戴着墨镜,一定会因雪盲症而暂时失明。路上遇到被砾石扎破排气管的吉普车,他们帮忙车上的人确立位置

  后向前面的兵站请求救援,留下部分食物后继续出发。实际上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雪山荒岭中gps也时灵时不灵,全凭辨认沙石路上经过的车

  留下的车辙才能继续前行,凌千帆和贝菲轮换驾驶,半路上车胎被扎破,凌千帆终于找到他在新藏线上“不可或缺”的表现机会——换胎。

  “现在知道男人有用了吧,要是你一个人,车半路被扎破了,难道你坐这里等下一拨经过的人来帮你换胎吗?”早上贝菲都在嘲笑他的高原反

  应,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扳回,岂有不好好发挥教育的道理。

  “如果没有你,我会选择骑行,因为我不会用一个完全无法掌控的交通工具来穿越新藏线。因为大爷你在,我们才选择开车,实际上我们现在走

  走停停的速度,并不比我骑车快。”

  换胎的时候有兵站的军车经过,方向是从界山达坂回大红柳滩,一问才知道原来前面有两辆车在死人沟翻了,七死十伤,凌千帆顿没了开玩笑的

  念头,昨天的高原反应已把他的自信心打击到谷底,此时惊惧交加之下,倏然引起强力反弹,指着前面的飞沙走石哼哼道:“等咱们到了界山达坂,

  拿gps探测一下海拔,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咯?”

  贝菲蹲在地上嚼巧克力,抬眼望去四野茫茫,这个季节的天气不算太好也太坏,漠漠荒山之中,除了感觉离天近些,并无什么美景。她脑子里忽

  闪过方才兵车上死者的惨状,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天凌千帆的话——她觉得她现在特别容易犯傻,这沿路上缺水缺粮,她却希望一生一世,都在这样的

  路上扶持着走下去。

  “千帆。”

  她声若蚊呐,凌千帆却还是听见了,转过头来笑笑,隔着墨镜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直觉是柔和而温暖的,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融掉,细簌细簌

  地淌出水来。凌千帆换完胎转头叫她,才慌忙道:“阿三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鼻子一抽一抽的,凌千帆伸手捧着她的脸,却不敢摘下她的墨镜,只是低声连连地问:“阿三,你怎么了?”

  “我想起刚才那几个死在前面的人,有点害怕。”

  “没事没事,刚才兵站的人也说了,他们准备不充分,车的状况也不如我们,放心,啊?咱们命大着呢。”

  也许是这样的环境,一如平安夜那晚的月色撩人,贝菲抽抽鼻子,抹了把眼泪,靠在车尾朝凌千帆道:“千帆,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凌千帆像是感应到她要说什么,笑着封住她的唇,高原之上连热吻都是困难的,轻吻浅吮后凌千帆便大喘了两口

  气:“留到最美的地方说。”

  贝菲脸腾地红起来,凌千帆笑她,她非要归结为高原反应,眼珠子一瞪凌千帆便不敢再取笑她。整理好工具后继续出发,一路全是碎石泥浆,车

  行极缓,最慢时车速不足20km/h。艰难前行时收到从兵站打来的电话,卫星电话信号尚算不错,出乎意料的,听到的竟是凌玉汝的声音:“千帆,是

  你吗?千帆?”

  “是我,姑妈你……”

  凌玉汝突如其来的电话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姑妈你怎么在兵站,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出现杂音,片刻后凌玉汝才道:“贝菲和你在一起?”

  凌千帆瞅瞅贝菲,嗯了一声。

  “听说你病了?”

  “高原反应,没什么奇怪的,休息了大半天,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姑妈你有什么事等我从拉萨回来再说吧。”

  “你病了贝菲还让你赶路?”

  凌玉汝音调陡然尖锐起来,凌千帆颇有不耐,无力叹道:“姑妈,你不要事事都这么敏感!”

  “我敏感?现在是会闹出人命的事!我知道,你和我闹别扭,你知不知道爸爸听说你到了新疆当夜痉挛不止?算了,我知道你为了个女人什么都

  不管,家里怎么样你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原来还觉得就阿寒这个孩子叫人操心,你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现在倒好,你们哥儿俩一起给我撂挑子!他从

  小就这样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怎么也……”

  车正好开到一段搓板路,路上一排一排的都是凹槽,颠簸得凌千帆满心烦躁,听着姑妈的电话,一时恨不得把电话摔出去——按照惯例,接下来

  必然是姑妈的杀手锏。从小到大,但凡他有什么出格的念头,姑妈必要忆苦思甜一番,哭诉当年他父母早亡后自己如何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他和凌千桅

  长大。以往他阳奉阴违一下也便罢了,今天听到这些却心头一阵火起,偏偏贝菲就在身边,他只好停车下来:“姑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

  有没有想过我要什么?”

  电话那头沉寂了很久,凌玉汝才哽咽道:“你从来都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也许这真是他的软肋,他实在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和姑妈理论,恨恨地叹口气:“姑妈,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你要真为我好,就什么也别

  做,等我回来就好——许明智那边,我已经安置好了。姑妈,算我求你也好,你放过他,也放过我吧。”

  “许明智……谁啊这是?”片刻后凌玉汝的声音极之惊骇,“你——”

  凌千帆垂眸不语,亦懒得去拆穿姑妈,只轻叹一声:“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吧,这一次我一定要走下去——否则到死我都会觉得自己很窝囊。”说

  完后他不待姑妈回话,径直挂上电话,上车他偷觑贝菲两眼,似乎也没什么表情,他仍是此地无银地解释两句:“没什么事,你别放在心上。”

  “嗯。”

  “没生气?”

  “没。”

  “真没?”

  路不好走,加上贝菲本来技术就半桶水,和旁边的军车错车时夹起的石子打到挡风玻璃上,吓得贝菲猛踩刹车,刹住车后一肚子火便朝凌千帆发

  过去:“你烦不烦啊?叽叽歪歪的,再说我就地刨个坑把你埋了!”

  凌千帆讪讪道:“刨坑多辛苦啊,再说你把我埋了,没人给你唱小曲解个闷,这一路上多孤单寂寞?”

  贝菲皮笑肉不笑道:“不寂寞,我在坑旁做个记号,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再过来,要是带的干粮不够,我就再把你刨出来……”

  她阴恻恻地笑上两声,凌千帆赶紧噤声,不敢和她再做口舌之争。继续前行,这样的旅程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他有好些年未作这种长途旅

  行,贝菲在开车上又是生手,虽然装备充分,一路上仍不断有各种料想不到的状况。临近界山达坂的地方,马路旁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雪地还是

  路界,据说也是事故多发地带,贝菲不敢掉以轻心,便换凌千帆来开车,自己躺在副驾驶上小憩一段。

  远处的云雾低低地绕下来,辨不清是青色还是紫色,太阳在云层后遮遮掩掩,间或有霞光万丈,绚丽夺目,间或又是骇人的黑沉,只能靠前人的

  车辙认路——雪峰雾色,云山霞光,或许最美丽的风景总是伴着最崎岖的旅途而来;又或者说,只有在这样和生命极限的搏斗中,才更能体味这人间

  仙境的美妙。

  雪峰在云朵间露出一个尖角,在阳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芒,银白、浅青、绛红。时而有交相辉映的七彩光芒,流转闪耀,幻美如天堂。

  天堂和地狱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玻璃粉碎声之后,是后方无法抵挡的冲击力,凌千帆掉转方向盘试图避过后方冲撞的车辆,贝菲连忙叫道:“别拐弯,别拐

  弯——撞车,不能翻!”

  凌千帆旋即明白她的意思,路上能见度低,路旁皑皑茫茫,辨不清是不是雪地,若是翻车定然没命,若是撞车——车是改装过的加重车型,那业

  务员也说过:“加重版的,除非跟坦克撞,不然什么车撞上都是它倒霉!”

  他抢在最后关头把拐了一半的车转向,后窗玻璃哗啦啦地往下掉,车尾直接变形,副驾驶座也因撞击被压到,贝菲被挤在变形的座位里。凌千帆

  连忙解开安全带,又把贝菲从车里拖出来,刚下车贝菲便歪在地上,看样子是腰被撞到,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往后看看,一辆越野卡车的头正

  斜着卡进他们的车尾,车窗粉碎,惨不忍睹,不用看也知道,车里的人受伤一定比他们还要严重。

  后面是辆越野卡车,司机陷在车座里,连呼叫声都没有,身上一片血红,凌千帆费劲地把他拖出来。贝菲从自己车里找卫星电话,摸了半天才找

  到,赶紧给兵站打呼救电话,谁知天公不作美,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瞬间又是一阵泥泞。

  卡车的副驾也被挤压变形,凌千帆把卡车司机摊在路旁,又赶紧去砸副驾的车门。副驾上似乎是个女人,整个身躯被压在车座里,怀里还抱着皮

  包——凌千帆忽觉得那皮包如此眼熟,骇然间他心跳几乎都要停止。

  贝菲打完电话赶过来,只看到凌千帆瘫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女人,他脸上那种神情可怖得无法形容。雨越下越大,皮包上的血污被冲刷干净,贝

  菲看清那铭牌上的logo,正是习容容嘲笑她土人的那个牌子。

  凌千帆望着她,嘴唇微蠕,却什么也不曾说出来,她抓着他的手想说对不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凌千帆的意思——如果他早知道后面越野卡车上坐着谁,他宁愿自己堕入万丈悬崖,也不愿意撞车的。

  可是贝菲也在车上,所以他不能犹豫,不能后悔,甚至连悔疚,也只能藏在心里。

  下着雨,山路泥泞难行,足足等了两小时才等来救援车辆——好在他们随身携带的帐篷并未损毁,搭在路旁勉强挤进去四个人,贝菲用尽所有她

  知晓的急救措施。凌玉汝高烧不退,用听诊器大致还能辨别出肺水肿的迹象——原来凌家的人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凌玉汝也是拖着高原反应的身

  子,强行向界山达坂进发的。

  两个小时的雨,在救援车辆到达时居然神奇的停住。

  “天晴了,贝菲。”

  “是的,天晴了,”她握住凌千帆的手,他十指冰凉,远甚于昨天高原反应时的情形。医生在救援车上直接对司机和凌玉汝进行急救,凌玉汝的

  体温已升到39.6度,在高原上用药剂量全部加倍,却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

  回程的路上又是阳光普照,乌云散尽,条条金色的霞光,像是镶在织锦缎上的金丝。贝菲巴着车窗往后看去,云山苍苍,雪峰茫茫,那至臻至妙

  的天国之景,曾经那么近,现在这么远。

  遥遥的是透明碧蓝的湖水,伴着搓板路上的颠簸,车座靠背撞在贝菲腰上,阵阵钻心的痛,直入脊柱。凌千帆圈着她的腰,头埋在她怀里,不知

  道是路太颠簸,还是他的身子在发抖——可是凌千帆怎么会发抖呢?

  凌千帆怎么会发抖呢,那个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的凌千帆,怎么会发抖呢?

  “阿三?”

  “嗯?”

  “你没事吧?”

  “没。”

  “你还活着。”

  “嗯。”

  “你时来运转。”

  “嗯。”

  “你会保佑姑妈的,姑妈会没事的,是不是?”

  “嗯。”

  车轮碾压在碎石上,嘎吱嘎吱地响,贝菲搂着凌千帆,他的头发黑而密致,看上去柔软服帖,摸着却觉着硌手。

  “阿三?”

  “嗯?”

  “阿三你跟我说会儿话吧,讲个笑话也行。”

  贝菲朝车后望望,医生还给凌玉汝架着氧气瓶,凌玉汝原本颇为清秀的面容,因高原反应变得浮肿不堪,撞车时留下的割伤已止住血稍作过护

  理,却仍是不堪入目。她远远的想看清那张脸,可隔着医生,看不清,也看不明。

  车窗外红红黄黄的山石,从覆着的层层积雪中露出狰狞的面孔,雪融了一块又黏着一块,丑陋不堪,上面黏着青绿的植物——那是高原地区特有

  的耐寒植物,经冬历春,寒来暑往,依旧顽强地挣扎在高原上。她记得来的路上,凌千帆还损她:“你那生命力已经不是小强可以比拟的了,看……

  那丑不拉叽的杂草,跟你头上的鸡窝挺象的。”

  凌千帆,我跟你讲个笑话吧。

  以前有个算命的,对一个女人说,你三十岁之前都会非常凄惨;那个女人问,难道我三十岁以后会转运吗?

  算命先生说,不,三十岁之后,你习惯了。

  遇上你的时候,我以为我时来运转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上天给我开的又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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