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汝一度失去生命迹象,在这条天路上,时常有人在路上睡着,便再也没有醒过来。贝菲上新藏线前早有心理准备,那年在川藏南线,她也听

  说过有人骑上去便再没下来过——不幸中之万幸是片刻后凌玉汝又稍有恢复,凌千帆惊恐交加,生恐是回光返照。三十三里营房的医疗站里的医护人

  员帮凌玉汝暂时抑制住肺水肿后,等来了救援直升机,将凌玉汝直送往北京。飞机上凌玉汝间或咳嗽,全是稀薄的粉红色泡沫血,任是贝菲曾亲眼见

  过从高原上车祸下来的人,此刻也不敢多看。

  回北京后贝菲被安排到凌家的老宅,很熟悉的四合院,记得依稀是在凌千帆的全家福上见过的。青砖红梁,灰瓦玄檐,天井里枣树下光影斑驳,

  浅绿的叶子随风一晃,折出的光芒便毫无征兆地刺入人眼来。凌千帆守在医院里,她不得不出来应付媒体,保证他们的考察,不会因生命禁区的这次

  车祸而暂停。

  再到医院时凌玉汝的手术刚刚结束,结果尚算成功,然而因为车祸途中曾经历短暂的窒息,凌玉汝此时仍无苏醒迹象,不知何时能脱离危险。凌

  千帆形容萧索地坐在外面,她伸手去握住他,一时竟觉不出冷暖,只晓得掌心里滑腻腻的,她迟疑着说句“对不起”,凌千帆摇摇头,默了半晌才

  道:“不是你的错。”

  谁又能说这是谁的错呢?贝菲当时的选择确实是出于安全考虑,无可指责——事实上他下车后才发现公路旁正是悬崖绝壁,他们看到的白雪茫茫

  远在百丈之下,贝菲的决定救了他们的命。

  昨日此时他还是满腹的愤懑,恨不得自己真是如戏里所唱的那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样便没有如许的烦心事,他无须左右两难,无须进退维

  谷,千斤的担子也与他无关。

  不到一天的工夫,仿佛天与地、微光与绝望、光辉与黑暗……所有的一切,都颠倒过来。

  他无力的把头埋在她怀里,轻声道:“如果——”贝菲捂住他的嘴,惶急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最危险的那段时间都挺过来了,现在手术都成

  功了,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他嗯了一声,半晌又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似乎很费了番功夫才想起来要说什么:“你腰是不是还在疼?”

  贝菲摇摇头:“没事。”他点点头又掰着指头数:“千桅和阿寒明天就能到,姑父……姑父身体不好,先瞒着吧,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爷爷也

  得瞒着,就怕他看到新闻……”

  “千帆你先休息一会儿行不行?”

  他静静地瞅着她,随后茫然地点点头:“北京还有不少朋友,知道了恐怕又要过来……”

  来探视凌玉汝的人很多,许多以前听过名字却从未见过真容的人,车来车往络绎不绝。凌千桅比顾锋寒晚半日赶来,到医院时凌玉汝仍躺在加护

  病房,丝毫未有醒转的迹象。陈嘉谟跟在凌千桅身后朝贝菲使眼色,贝菲跟他到一边,只听他低声嘱咐:“大小姐现正在气头上,您看在凌少的面

  上,别和她……”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凌千桅冷冷的声音:“贝菲,这下你满意了?”

  她转过身,凌千桅挑着眼,和凌千帆扬眉的神情毫无二致,眼里的光却是泠泠的。贝菲没吭声,倒是凌千帆先开口:“千桅,你什么时候才能懂

  事一点?现在姑妈还在里面躺着,我不想听到这种话。”

  “你也知道姑妈在里面躺着——姑妈为什么在里面躺着,还不是因为这个女人!”

  “千桅你给我闭嘴!”凌千帆额上青筋暴现,正欲呵斥,贝菲拉拉他低声道:“千帆算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凌千帆摇摇头,无力地看着凌千桅,凌千桅仍忿忿不平地瞪着贝菲:“不用你在这里装好人!”

  “千桅,我怎么会把你惯成这个样子?”

  兄妹俩针锋相对,凌千桅恨恨道:“姑妈为什么会上新藏线,她不知道危险吗?她是担心你,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听说你去了新疆马不停蹄地

  往前追!爷爷在家中风你不管,姑妈的死活你也不管,你现在眼里只有这个女人,她给你吃了什么迷药?”

  “千桅!”

  “我知道,你宁可选这个女人,也不要我们全家!”

  凌千帆恨铁不成钢地抚额揉着眉心,无奈道:“千桅,别再吵了行吗?你嫌咱们家现在出的事情还不够多是不是,不能安安稳稳过两天日子

  吗?”

  凌千桅终究还是怕他,恨恨地瞅着贝菲,低声道:“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总之我不可能和这种女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贝菲你先回去,看阿寒那边还有什么事,有客人的话也打发走吧。晚上咱们出去吃饭,附近有家涮羊肉不错,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

  贝菲颇不放心,握紧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后叮嘱道:“好好说,晚上一起吃饭。”

  凌千帆点点头,也许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贝菲眼里似有泪花。看着贝菲背影消失,凌千桅在身后冷哂:“真难舍难分!”凌千帆叹口气,转身

  敛眉肃目道:“千桅,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姑妈……”

  他字斟句酌,把凌玉汝胁迫许明智的事情,委婉地转述给凌千桅听。凌千桅不住地摇头,凌千帆说得认真,由不得她不信,可是姑妈真的会因为

  护犊,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不是说贝菲以前在许隽家住了两年嘛,许隽的爸爸怎么能对好朋友的女儿下这种毒手?”

  “许明智坐了十年监——哪里还是十年前那个人。到他现在这种地步,能活下去,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许明智说姑妈要他劝劝贝菲,先礼后兵,

  贝菲天天和我在一起,去云南出差是唯一的机会。任何话经过三个人都要变个样,传达到那些流氓小混混那里,没拿斧头直接砍死你,都算客气。”

  凌千桅将信将疑:“可是姑妈说,贝菲是故意接近你,没安好心。”

  “她过度紧张,”凌千帆解释得极为痛苦,“你还记不记得,读小学的时候你回家晚了十分钟,她吓得以为你被绑架,电话直接从你们老师家一

  路打到校长家,还记得这回事吧?”他又拍拍她的头安慰道,“千桅,这些事咱们就别提了,贝菲她不提,你不说我不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嗯?”

  凌千桅撅着嘴不吭声,凌千帆知道她心里还有个坎,杨越那个坎。他记得她小时候便是这样,瞧上什么若是到不了手,心里总一直惦记着,惦记

  得晚上觉都睡不着。她小声嘀咕:“这算什么呀,杨越她抢走了,现在连你也抢走了……”

  他好笑地摇摇头,坐下来哄她:“乱说什么呢,大哥怎么会走?晚上大家好好吃顿饭,别再闹了。”

  “一股子膻味,”凌千桅撇撇嘴嗤道,“我才不做电灯泡,我和阿寒表哥出去吃!”

  凌千帆摸摸她的头笑笑,凌千桅到底还是他宠出来的性子,骄纵惯了,心地却不坏。嘀嘀咕咕半天后凌千桅又问:“姑妈……真的让人对贝菲下

  过这么狠的手啊?那……贝菲她的手现在……”

  “还好,轻伤,已经没事了。”

  两人正聊着,凌千桅忽想起一事,问:“杨越是在这家医院?”

  凌千帆眉头一蹙,不悦道:“是。”

  凌千桅目露恳求之色,凌千帆沉着脸,迟疑良久后说:“心外科,我陪你去看看。”

  路上凌千帆又叮嘱:“吃饭的时候别提这事。”赶到心脏外科,正碰上他熟识的常医生,稍稍安慰他两句后,凌千帆问:“我之前介绍过来的杨

  医生,现在有空吗?”

  “真不巧,杨医生半小时前还在,刚刚请假回去了,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吧,跟我说要请两三天假呢。”

  “家里出了事?”凌千帆狐疑道,常医生笑答:“是啊,刚才我们正聊起一个手术,想让他做我助手,好像是女朋友打来的吧。”常医生因杨越

  是凌千帆专门介绍过来,要他多加提点照顾,此时也格外热心,“可能有什么急事,我临走前还听到他打电话订晚上回大连的机票。”

  “女朋友?”凌千桅急急问道,“他来医院后认识的吗?”

  “不是,杨医生在医院不大和人来往,一门心思扑在临床病人身上,我听声音像是女人,又说家里的事情,猜是女朋友吧……”

  凌千桅正欲继续打听,却被凌千帆打断,匆匆和常医生告辞。下楼时险些一个踉跄,像是想到什么,又觉不可思议,即刻打电话到航空公司查机

  票,却得知今晚到大连的航班已满,再查乘客名单,并无杨越在内。

  大连。

  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忽闪过一个念头,那个给杨越打电话的人,应该是贝菲。

  另一个更为惊骇的念头是,他觉得杨越回大连要找的人,是许明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几者之间的联系,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念头越来越

  强烈。

  姑妈最后的电话里,似乎根本不记得许明智是谁,那时他以为姑妈是故作姿态,并不肯承认她曾对贝菲做过的事,现在想想却未必。

  他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一张巨大的蛛网,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线索,丝丝蔓蔓,把他越困越深。这条丝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来,他还未想到根

  源,已听凌千桅嘀咕:“算了,哥,我们回去吧,我去找阿寒表哥吃饭,不妨碍你们二人世界了。”

  “不,我有点事。”他眯起眼,窗外灰蒙蒙的,北京的春天总是飞沙走石,仿佛要很小心才能认清前路方向,“你去找贝菲和阿寒吃饭,说我有

  点急事,”他声音冷下去,连他自己都未发觉,“不要和贝菲提起杨越。”

  这是第几次来大连?

  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海风,同样的街巷,只是……物是人已非。

  连夜驾车赶到大连,正是晨曦微亮,天边泛着鱼白,路灯光芒里都渗着春寒。透过楼梯间的窗洒过来微薄的晨光,拖出他长长的影,敲开许家的

  门,许明智看到凌千帆,初时是些微的错愕,随即便镇定下来。

  “凌少啊,早,请进。”

  他依旧身形不稳,却是目光如炬,混不似上一回的浑浊无光;他脸上的皱纹如昨,却是道道如斧凿刀刻。凌千帆只觉得面前这张脸,和多年前许

  隽给他看过的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面容,渐渐地交迭重合。

  除去那鬓边的白发、额上的深纹,余下的那些,已是毫无二致。

  他给凌千帆沏上一杯茶,凌千帆朝房内一瞥,门口正放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包,冷冷哂道:“许叔叔这是准备去哪里?”

  许明智摊开手笑笑:“我听说过新闻了,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凌千帆心都凉了。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已足以证明他的愚蠢——他根本就是早有准备,所谓凌玉汝胁迫他去劝贝菲退出,亦是天大的谎言。他这样容易就骗过了

  他,骗他相信一切是姑妈所为,骗他差一点要和家庭决裂。这一趟来大连,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他苦寻千里所要追求的真相?

  许明智没有这样的能力,他想,极艰涩地问出那句他并不想问的话:“贝菲……她也知道吗?”

  许明智摇摇头,凌千帆猛地舒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许许多多的问题,毫无头绪,找不到答案,然而只要和贝菲无涉,他便可寻得最后的安

  慰。

  “你恨我姑妈,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怎么能对贝菲下得了手?她是你好朋友的女儿,她和许隽是好朋友,你不过养了她两年,她却照顾

  了汪阿姨整整十年——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许明智颊上肌肉微搐,低着头默然不语,许久后才抬首微微笑道:“我女儿已经死了,可是你和她都活得好好的。对凌少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

  这个更痛苦?”

  凌千帆绷直着身子,狠命地攥着皮质扶手,屋里每个墙角都散发出破败腐朽的气味,令人作呕。他一抬头,竟见到大门边的墙上,悬着新镶框的

  全家福:许隽明媚灿烂的笑脸,汪筱君温柔和蔼,许明智意气风发——三张不同的笑脸,竟幻化成长着毒牙的蝮蛇,缠绕着他的躯体,噬咬着他的脏

  腑,那毒素又渗入他的血里,寸寸地蔓延开来。

  他心里有千种恨、万种仇,催促着他把许明智打入万丈深渊,让他历经千劫,永难翻身;可只有一个理由,让他再难在这重重悲剧上添墨加彩。

  许明智是许隽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他没有问许明智收拾行李要去哪里,他不想问,也懒得去问。临别时许明智欲言又止,最后说:“贝菲这孩子,是我对不起她,凌少你……”

  他冷冷掐断他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她,不劳你操心。”

  走出许家所在小区,抖落一身的雾水,到小区对面去取车,转头出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向小区里走去。

  瘦削,单薄,隔着条马路,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水味道。

  杨越。

  许明智摇摇头,凌千帆猛地舒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许许多多的问题,毫无头绪,找不到答案,然而只有和贝菲无涉,他便可寻得最后的安

  慰。

  “你恨我姑妈,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怎么能对贝菲下得了手?她是你好朋友的女儿,她和许隽是好朋友,你不过养了她两年,她却照顾

  了汪阿姨整整十年——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许明智颊上肌肉微搐,低着头默然不语,许久后才抬首微微笑道:“我女儿已经死了,可是你和她都活得好好的。对凌少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

  这个更痛苦?”

  凌千帆绷直着身子,狠命地攥着皮质扶手,屋里每个墙角都散发出破败腐朽的气味,令人作呕。他一抬头,竟见到大门边的窗上,悬着新镶框的

  全家福:许隽明媚灿烂的笑容,汪筱君温柔和蔼,许明智意气风发——三张不同的笑脸,竟幻化成长着毒牙的蝮蛇,缠绕着他的躯体,噬咬着他的脏

  腑,那毒素又渗入他的血里,寸寸地蔓延开来。

  他心里有千种恨、万种仇,催促着他把许明智打入万丈深渊,让他历经千劫,永难翻身;可只有一个理由,让他再难在这重重悲剧上添墨加彩。

  许明智是许隽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凌千帆没有问许明智收拾行李要去哪里,他不想问,也懒得去问。临别时许明智欲言又止,最后说:“贝菲这孩子,是我对不起她,凌少你

  ……”

  凌千帆冷冷掐断他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她,不劳你操心。”

  走出许家所在小区,抖落一身的雾水,到小区对面去取车,转头出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向小区里走去。

  瘦削,单薄,隔着条马路,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水味道。

  杨越。

  每次看到杨越,都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凌千帆总觉得他面熟,却无法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又想起在思源老人院,看到那个小护士的履历,也觉得她颇为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的像谁——那时他以为是自己一时看走眼,现下才恍

  然,谁会把一个女人的面相往男人身上想呢?

  本以为拨开了层层云雾,现在却发现像从一个谜障跌入另一个谜障,山重水复、花明柳暗,不知通往何处。

  汪筱君见到那位小护士便情绪激动,而小护士的眉眼轮廓,颇有几分像杨越。

  杨越来接许明智。

  凌千帆依稀记起贝菲的话:“他母亲曾经插足别人的家庭,活活拆散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她骂我狐狸精勾引她儿子,我就回敬她,说狐狸精勾

  引你的孝顺儿子,就是为了让你无子送终。”

  噼噼啪啪的,像是珠链碎落下来,粒粒敲击心房的声音,千头万绪,当真是千头万绪,全捋不到一起去。杨越若是许明智的儿子,又怎会任由许

  明智这样利用贝菲?贝菲和杨越……他猛然间不敢往深想下去,许多他原来十分笃定的事情,如今也踌躇起来——就好像那位为死去的妻子去向冥王

  求情的琴手奥路菲,在离开冥界的路上,远远地瞧见光芒,欣喜地以为重回大地,却发现这不过是虚幻一场。

  回到北京时飘起蒙蒙细雨,凌千帆先去医院探望姑妈,凌玉汝依旧沉睡不醒。回到凌家旧居,天井里老枣树的树叶上还是湿湿的,凌千帆蹲在枣

  树下,枝枝叶叶里透过来粼粼的光,树皮皲裂,稍一使力,便碎落粒粒地碎在手掌上。

  凌千桅听到外面的响动,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天井里,急急跑出来:“哥,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我一整天都找不到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凌千帆绕树慢慢地踱着步子。凌千桅愣了半晌才说:“对了,婺城那边好像有什么事吧,贝菲早上的飞机赶回去了,要我跟你说一声。”

  “哦。”

  “哥,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去大连了?杨越是去大连吗,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我怎么一点都想不明白。”

  凌千帆摸摸脸,清晨的空气里藏着寒意,鼻子竟有点痛,他揉揉脸摇头道:“没事。”

  婺城的电话——大致也能猜到是什么事,和pl的合作计划备受关注,尤其是他这回那样的高调,现在显然又有一个烂摊子要处理。

  “那你是要回婺城吗?”

  “我……”凌千帆脑力里乱糟糟的,山重水复,花明柳暗,不知何处是归途——他恨不得立时飞回婺城,找贝菲寻一个答案,却惊觉自己是如此

  的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是怕自己的猜测成真,亦或是……

  他摇头:“医生说姑妈情况不太好,准备二次手术。”

  顾锋寒也留在北京,平素他和凌玉汝感情实在谈不上融洽,如今肯留下来帮忙照顾凌玉汝,实在出乎凌千帆的意料。见面也不过是几句吉人天相

  之类老套的安慰,从病房里出来,凌千帆也循例问一句:“苏晚还是没有消息?”

  顾锋寒摇摇头,绷着脸眼眶深陷,比春节时又略瘦了一些,凌千帆又问:“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的?”

  顾锋寒又摇摇头:“不知道,说不定……我准备回家住一段。另外你姑妈出了车祸,爸爸已经知道了,准备过来。”

  凌千帆连忙劝道:“姑父身体也不好,这里有我们看着就好了。”顾锋寒笑笑,凌千帆心中忽有所感,慨然道:“阿寒,你肯来看姑妈,姑妈要

  是醒着,一定很高兴。”

  顾锋寒扯扯嘴角:“你姑妈待我很好,我恨的人从来都不是她。公司里有什么事,我总和她针锋相对……其实做人何必这么分明,”他的叹息声

  微不可闻:“我不是想要针对她,我只是想向证明给父亲看,他的选择是错的。这几年我从来没给她好脸色过,对不起。”

  凌千帆微微抬首,满是诧异,两个月不见,顾锋寒竟然也温和许多——或许他只是累了,就像自己现在这样。

  一连数日他没给贝菲电话,贝菲竟好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也没联系他。陈嘉谟有给他汇报,贝菲集中面试了几个投来简历的户外爱好者,据说

  是给川藏线的考察做准备,又拜托陈嘉谟一一关照媒体方面,对此次的突发事件尽量低调处理。

  陈嘉谟不知就里,半开玩笑地安慰他:“贝菲办事,深得凌少真传啊,我看着都有点自愧不如……”

  陈嘉谟夸贝菲办事老练,夸她面面俱到,夸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滴水不漏,夸她行事手法和他如出一辙——很多时候他们还真是默契得惊人。

  什么事都可以作假,难道这样的默契也可以是假的?贝菲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她究竟知道多少,是主动配合许明智,还是为

  了杨越,所以……

  他不愿意深究这件事,也许是不想深究,也许是不敢深究。如顾锋寒所说,做人何必你们分明?可是他又不甘心。

  从不知,原来他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数位专家终于决定给凌玉汝二次手术,定下手术时间后凌千帆准备回婺城一趟交代工作。先召分部的高层开会,顺便给贝菲发了条短信,告诉她

  他已回来。贝菲回得很快也很简洁,三个字:知道了。开完会已到下班时间,他开车过去信实,正看到贝菲从大厦门口出来。他打开车门笑道:“刚

  刚周总监打电话给我,说你事情都安排得很好。”

  贝菲看起来也颇疲惫:“记者们都不好对付,老有电话打过来问我们新藏线的安排,我也没办法,擅作主张说我会继续负责新藏线的考察,你不

  会生气吧?”

  凌千帆摇摇头,伸手去牵她。贝菲却不着痕迹地拐过去,径直上车,十足公事公办的口吻:“周总监跟你说过了吧,来面试的人里面我觉得有几

  个比较合适的,稍微准备一段时间,我们的川藏线考察也可以开始了。对了,我把去滇藏线的同事传回来的视频整理了一下,想给新招来的同事们做

  个培训,今晚上我要写ppt,你送我回我住的地方吧?”

  “嗯,”凌千帆不动声色,送她回骄阳小区,从车镜里瞟到贝菲敛眉垂眸——她很少会是这样的神态,一贯都是嘻嘻哈哈的,现在却是一副忧伤

  落寞模样。他好容易按下去的问号不自觉地又浮起来:她知道多少,她又参与了多少?

  贝菲逃避着他的眼神,急急地下车,转身上楼。

  “我在大连碰到了杨越。”

  贝菲强作欢快的脚步陡然止住,好半天才回过身来:“是吗?”凌千帆站在楼梯下,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贝菲有一刹那的失措,却又平静下来,紧抿双唇盯着他,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让他觉得——像是给嫌疑犯进行死刑判决前的时刻那样

  难熬。她拉开挎包拉链,从里面抽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他。

  辞职信,落款日期是和pl合作三藏线开发项目结束的那天。

  “我本来想到那个时候才给你的。”

  凌千帆冷冷地笑:“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做事这么善始善终。”

  贝菲倔强得再没有第二句话。凌千帆把辞职信撕得粉碎,一扬手扔进楼梯走道的垃圾桶:“你最好考虑清楚,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清楚

  了,明天告诉我。”

  他转身便走,积蓄多日的火气猛地窜上来,她想全身而退?有这么容易吗?她都做了些什么?他又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可她却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忏悔!

  贝菲站在楼梯上,稍稍探出头,看到凌千帆把车开出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上,不知道站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尖声的车鸣,她的心陡然提

  起来,想也不想就往外冲出去。

  团团的车都堵住莲花路东口的十字路口,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她却仿佛跑了五十年,每一步都如此恐慌,好像每跑一步,便离地狱又近了一步。

  是一起小的追尾事故,交警正赶过来拍照,两辆车的车主争执不休。正值交通高峰期,凌千帆的车被堵在后面,隔着密密麻麻的车阵,她看到

  他,她看到他坐在车里,她看到他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玻璃看着她。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抱怨,抱怨怎么在这个时候堵车,低声窃语,她全听不见,全看不见,只看到他在那里,隔着车窗玻璃,静静地看着她。还是

  春天的季节,却听到桃花坠落满地的声音,飘零残落。

  凌千帆打开车门朝贝菲走过来,她笑得僵硬:“我,我以为是你,没,没事了,我我回去了。”

  他一伸手拽住她,肌肤相触的刹那,他修剪整齐的指甲从她手背上划过。轻轻的,却仿佛是极尖锐的一道,从她心上划过,渗出滴滴的血,凝在

  他的指尖。

  他深墨的双眸里光芒微现,却是那样的脆弱,仿佛是一点点的欣喜,又似乎是一点点的期盼:“阿三,你就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的,她是他最后一根稻草,他以为自己陷在茫茫深海时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也是这根稻草,在他左支右绌自欺欺人时,千钧一般压上

  他的脊梁,给他毁灭的最后一击。

  “凌少你保重。”

  贝菲在眼泪要掉出来的最后一刻转身,在堵得密密实实的车阵间见缝插针,只是一转身的距离,她就不用再面对他,面对他受伤的眼神。

  “你觉得,我的心胸有宽阔到会放过杨越的地步吗?”

  她的脚步猝然而止。

  “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全身而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后面堵住的车开始鸣笛,催促凌千帆前行,凌千帆冷冷地瞥过去,车主也许是被他的脸色吓住,也许是被他的车吓住,艰难地拐弯。凌千帆转过

  头来,唇角仍保持着小小的弧度:“先和我拖一段,等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和我分手,去和杨越双宿双栖?”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贝菲的背影一动不动:“我本来就烂命一条,你爱怎么样都行。”

  “那杨越呢?”

  贝菲绷紧的肩膀微一摇晃。

  “杨越在北京买了套房子,刚刚付了首付,他把许明智接过去,你说如果他现在丢掉工作,又没有任何医院肯接收他,会怎样?”

  她惶急转身,拽住凌千帆的双臂。他看到她急得眼泪都流出来,攥着他的胳膊慌不择言:“你答应过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为难杨越的

  ——你答应过我的!”

  又是一刀剜在他的心上,他到底碰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拿准了他舍不得动她,甚至……甚至那么早,就开始为杨越留后路。不,不对,她根本是打从一开始,就处处为杨越打算……天下还有比他更

  傻的傻瓜吗?

  他处处讨她的好,恨不得把所有都捧到她面前来,倾尽一切也只为博她一笑;他为她买下连续三天的机票,只求和她坐上同一航班;他为她辗转

  周折请钟表公司重做不再发行的款式,只为和她拥有多一样情侣间的纪念;他为她和十年来再不曾顶撞过的姑妈翻脸——可他得到的是什么来着?

  “你答应过我我,凌千帆,你答应过我的……”

  他看着她仓皇焦急,看着她哭着求他,心里扬起残酷的快意:“我以为我犯贱已经犯到家了,没想到有人比我更甚!你还真忍辱负重,为了帮杨

  越留条后路,这么委屈求全……你说杨越要是知道,你为了帮他姐姐报仇,和我一起度过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知道你在我床上都是什么样子吗,

  他知道你都和我尝试过……”

  他说得慢条斯理的,明明是这么残酷的话,语调却优美得如朗诵散文诗。他以为这些话能剜痛她的心,谁知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针,密密实实

  地,全扎向了自己。

  川流不息的车辆,从他们周围绕道而过,叫骂声、鸣笛声,声声不绝。

  贝菲终于平静下来,默然凝视他许久,那目光如此平静——却好像是道道钢鞭抽在他自身,他跟自己说,凌千帆,没想到你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

  天。

  “我们能不能另外找个地方说话?”

  每个从凌千帆身边绕道的司机几乎都会留下一句婺城的地方骂。

  凌千帆定下心神,驱车到夏堇路,兰花草咖啡馆。

  酒保挂上打烊的牌子,演唱台上造型怪异的吊灯垂下来,照着壁上光怪陆离的画。凌千帆的脸隐在吊灯黑沉的影里:“有什么话现在说吧,也许

  ——这是你最后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贝菲直视他双眸,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和杨越没有关系,许伯伯也是我说动的——主谋是我,许伯伯顶多算帮凶,杨越他什么都不知道。”

  凌千帆缩在沙发里,看不清表情,只哼了一声。酒保端上两杯咖啡,照例是炭烧,贝菲双手捧着咖啡杯,像是要从热咖啡里吸取一点温度。热度

  从杯壁传到指尖,可指尖和心脏的距离太远,太远,九十六度的咖啡,又怎能把她从已成定局的悲剧中挽救出来?

  “我高三那一年要回原籍读书,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回大连找杨越,没找到;找许隽,结果从老师那里拿到你这张明信片;我去监

  狱探望许伯伯,才知道……杨越的妈妈逼许伯伯离婚,许伯伯不肯,他妈妈就到许伯伯单位去闹,还扬言要找汪阿姨摊牌。许伯伯打算花钱解决,所

  以……所以挪用了几笔公款……我一直以为罪魁祸首是杨越的妈妈,以前我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为这件事。后来你说,是你姑妈从中作梗,我还不知

  道究竟为什么,直到上次去墨尔本找杨越,听到你妹妹和你姑妈的话,我才猜到事情始末。”贝菲紧咬下唇,咬得唇瓣泛白又转红,“可笑的是,你

  姑妈真是贵人多忘事,居然从来都没有发现杨越是谁。也许对她来说,许伯伯,杨阿姨,这些人都是无关紧咬的小角色。”

  “姑妈只是……”

  “她只是太紧张你了,”贝菲哂笑着接口,凌千帆面色惨然,“一切过错都在我,我宁愿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是我——可是贝菲,我到底哪里

  亏待过你?”

  贝菲紧抿着唇,嘴角微抽,半晌后笑道:“你有试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吗?你试过……刚刚从一个牢笼里解脱,又被打回原形的滋味吗?你有

  试过……看着像你亲妈妈一样的人,在精神病院疯疯癫癫被当作神经病人,却有心无力的滋味吗?”

  “许伯伯一家都对我很好,甚至连我回原籍读书,他为了让大伯好好待我,还帮忙给大伯在本地安排工作。可是高考之后,大伯知道许伯伯进了

  监狱,马上对我的态度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我在学校因为缴不足学费,为了争取补助,一次又一次地自掀伤疤;回大连探望汪阿姨,想给她买点吃

  的,也拿不出一分钱……我每次回去看汪阿姨,就多恨杨越一分。我每次看到他母亲,心里就像有蛇在咬,我恨,我恨为什么许家家破人亡,她却有

  这么孝顺的儿子!”

  “谁知到头来我才知道,最该恨的人是你。”

  “如果杨越知道这些——他压根儿就不会离开你家,留在那里,那是多好的机会?”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计划的,从汪阿姨死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逃避下去。我知道你总防着你姑妈,脑子里那根筋,一挑就

  断——如果是杨越或许伯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所以……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吧,我愿赌服输。”

  凌千帆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贝菲捧起咖啡杯,把整杯炭烧灌下去,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她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再见,再见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希望再见面,一种是希望再也不要见面。

  她和凌千帆,应该属于后一种。

  “你没有一刻动摇过吗?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犹豫,也没有过?”

  “有,我犹豫过,”她回头捕捉到凌千帆眸中微闪的火花,却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掐灭它,“我犹豫过,当我觉得根本斗不过你的时候,我犹豫

  过。”

  嗤的一声,小簇幽蓝的火苗蹿上来,凌千帆点着一根烟,一呼一吸,烟头火光明明灭灭,映出他发青的脸——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

  再用那么一点力,他就能掐断这根香烟,再用那么一点力,他就可以……他隐在阴影里注视着贝菲,她向来是嘻嘻哈哈

  不正经的模样,现在却格外平静,平静得不像平常那个阿三,他的阿三。

  也许是因为不用再对他做戏了吧?在墨尔本她欢快地同他跳土著舞的时候,平安夜里她蜷在他怀里饮泣低诉的时候,年会那晚他们携手在江滩看

  渔船江帆的时候,姑妈来戳穿她,她反能歇斯底里质问他的时候,三十里营房他高原反应醒来和她贴身依偎的时候……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她在家里拿着麦克风,学《海角七号》里早熟的小孩,唱“我爱你爱到不怕死,但你若劈腿,就去死一死”,她在他面前张扬地笑,她在他怀里

  肆意地哭,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全是假的。他那时候还嘲笑她,说别的公子哥儿喜欢捧小明星,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好莱坞跑个龙套——现在想来真

  是低估了她。这出戏里她早是游刃有余,也许同样的伎俩很多年前她早在杨越那里演练过一次……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愿意再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承

  认,他甚至还不如杨越。

  至少她还曾想过补偿杨越,却在他面前,如此平波无恙,毫无愧意。

  其实她何必犹豫?他的弱点全在她手里,他一早把原原本本的来路都指给她看,恨不得把自己的未来全交托在她手上——只要她一句话,哪怕是

  要摘天上的星星,只怕他也要即刻去搬梯子。

  “再见。”贝菲又小声地重复,小心翼翼地退出来。酒保替他开门,她便逃也般地飞奔而出。

  翌日去公司,辞职信势必要修改日期另打一份,电梯里碰到习容容,八卦兮兮地问她:“听说凌少回婺城了?”

  “嗯哼,”贝菲点点头,“帮个忙?你在网上开过网店吧,帮我卖点东西?”

  “没问题,你要卖什么?”

  “空调、电脑、床,还有多余的户外包、帐篷……我以前攒过不少,没什么用,你都帮我卖掉吧,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三,你手头很紧?找凌少啊,不至于甩卖家当吧?”

  贝菲摇头笑笑:“没有,我准备告诉你,我要辞职了。”

  “当少奶奶?”

  “不是,我们分手了。”

  习容容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凌少劈腿?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绯闻啊?”

  她把贝菲拎进办公室准备细细审问,贝菲却率先搭上她的肩,死皮赖脸地笑:“容容,其实……我终于发现原来还是你对我最好……”

  习容容抖鸡皮疙瘩似的抖掉她的手,一脸嫌恶道:“少来!每次都这样转移话题,这次又发什么癫?”

  看这一招也没用,贝菲只好干笑两声,正好凌千帆的电话过来了:“贝菲,到我办公室一趟。”

  等待她的是大信封,并不太厚,她掂掂觉得有点寒碜,讪笑着说谢谢。凌千帆眉眼依旧动人,唇角噙着冷冷的笑,她微微颔首,僵硬地笑着退到

  门边,从办公室出来,长廊墙面光滑如镜,依稀映出她的笑脸——以前苏晚常教训她笑得像赖皮,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她自觉这辈子也没笑得这么

  职业化过,没有表现得这么专业过,在她丢掉饭碗的这一天。

  抱着大纸箱离开信实大厦,又接受一遍同事们的注目礼,凌千帆彼时正坐在咖啡吧,轻松无比地讲电话:“没关系,就当白玩一回女人……”他

  的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她知道这是说与她听的。

  回到家里清点行李,冷冷清清的,习惯性地去看阳台,空荡荡的——那盆兰花草放在凌千帆这个专业花匠那里,定然比在她这里强上百倍千倍。

  或许她该庆幸,这套房是苏晚的,仅存的凌千帆没法赶走她的地方。算算其实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去户外装备,唯一的宝贝就是那盒随身

  的明信片。碧海白波,华灯闪耀,金门大桥在雾霭沉沉中越发神秘莫测。凌千帆的自己刚劲方遒,她记得曾问过他关于金门大桥的事,后来他还向她

  炫耀:“阿三,别的地方你经验比我多,这资本主义的老巢我可比你熟,你想去哪里?我给你做导游,金门大钱,自由姐姐,什么哈佛麻省斯坦福,

  只要你知道名儿的,没有我没去过的!”

  那时她悻悻地反嘲:“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是吧?”还酸溜溜地甩出一句,“穷得只剩下钱了!”

  “谁说的?我还有美貌呐,你不是说你第一爱钱第二爱貌嘛,比我有钱的没我帅,比我帅的没我有钱,天底下你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天底下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这样用尽全部心力去宠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予她温暖,像冬日里那一丝暖阳,驱散她心底的阴霾。

  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凌千帆。

  下楼吃宵夜时习容容终于找上门来,麻辣烫店里热气腾腾,习容容好不容易找到个空位,拉过张凳子坐到她旁边:“阿三,你和凌少到底怎么

  了?今天他一直都是张死人脸,我听周总监说新藏线的考察计划也要暂时搁置,你们……听说他姑妈出了意外,是不是他家里不同意你们……”

  贝菲正往口里塞牛肉丸,以前她吃不惯这个,因为看周星驰的片子里面有“撒尿牛丸”,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然而凌千帆爱吃。凌千帆总教育

  她不该吃太多路边摊,唯有一样例外,就是烤牛肉丸的小档。短短一根竹签,穿着四颗烤牛肉丸,香气四溢,他每次都吃得极享受——其实他们一起

  逛街的次数有限,却不知为什么,竟已让她培养出这样的习惯。

  习容容难得见到她没岔开话题,絮絮叨叨的,抱怨她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自己扛。她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习容容抢过她的筷子拍在桌

  子上:“阿三你听见我问你什么了吗?”

  “听见啦,我知道你永远是我最后的港湾嘛!有你一碗饭就有我一碗粥,你家就是我家,你妈就是我妈……”甫一抬首,却见一个不该在此地出

  现的背影,从店门晃过。

  贝菲拔腿跟出来,远远地叫了一声:“杨越?”

  单薄的身形倏然驻足,杨越回过头来,怔忡片刻飞奔过来,紧紧拥住她,仿佛她是稀薄的空气,一个不留神便会溜走。

  贝菲被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好容易等杨越松开手,舒口气便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许伯伯没什么事吧?”

  杨越摇摇头,盯着她也不说话,面色似委屈又似为难,默默半晌才闷声道:“你做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突然一个电话,要我接爸爸离开大连;

  一会儿又一个电话,说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要不是爸爸被我逼急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

  阵阵疲倦突袭而来,贝菲愧疚道:“对不起,又是我连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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