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重要的嫌疑人,守卫是相当森严的,她是去庭审返回的途中遭到袭击的。杀手埋伏在高架桥下,用一把普通的狙击步枪击毙了沈嘉文,尔后从容地从桥上撤走,距离恰恰卡在微冲的有效射程。根据对地形、队形的熟悉程度,我们怀疑是自己人作案……反查之后,查到了已经改头换面的她——林宇婧。”

  “她也许是迫不得已。”余罪喃喃地说。

  “我也宁愿这样认为,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绝望了。”那人动着鼠标,又是一个凶案的现场,一个男子斜靠在沙发上,头上同样多了一个弹洞,就在额头正中。余罪看得浑身寒毛乍起,凛然问:“他是谁?”

  “驻港禁毒联络官,隶属于国家禁毒局,涉及事务处。”对方道。

  “也是……她杀的?”余罪不相信地问。

  “午夜发的案,就在他香港的住地,监控上只看到了这个……没有其他人。而且做得很干净,现场脚印、指纹什么也没留下。”对方又换着图像,画面里是穿着一身港警制服的林宇婧,明显是乔装潜入住宅行凶。

  就是这些,一个朝思暮想的人,转眼成了十恶不赦的敌人,这个转变可让余罪如何接受呢?他呆呆地看着,一直觉得这像噩梦一样,自己还没有清醒过来,他使劲地捶着脑袋,思维的速度跟不上这个猝来的变故。

  对方静静地看着。长年和那些毒贩打交道,已经练得目如鹰隼、心如止水,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得出来,余罪似乎对林宇婧的堕落相当痛心。

  “这个人叫金龙,长居马尼拉市,在香港有生意……我们现在既掌握不了金龙的犯罪证据,又无法确定林宇婧陷得有多深。根据目前的反查,林宇婧很可能已经成为他的情人兼保镖。”对方道。

  又是一张照片,一组屋顶休闲日光浴的照片,穿着比基尼泳装的林宇婧端着冷饮,正吻着一个帅气男子,那惬意的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深深地刺激了余罪一下。

  “那找我干什么?难道让我去把她抓回来?”余罪苦着脸问。

  “这些人要么根本和毒品不相干,要么装备比你们特警队火力还猛,怎么可能让你干这事?”对方道。

  “那是什么意思?”余罪想不明白了。

  “例行公事,不排除她已经叛逃的可能,所有和她认识、做过同事、参加过案子的同志,都要接受一次审查,而且短时间不再从事原岗位的工作。当然,如果她要联系你们其中某一位,知道该怎么做吗?”对方问。

  “马上向上一级汇报。”余罪道。

  “对,还有这个……离开这里后,把你和她之间的情况,详细写一封报告,还有你的通信方式,要纳入监控的范围,没有意见吧?”对方问,推过来一份保密协议。余罪按部就班地签了名。

  这地方问你有没有意见是客气,当然不能有。

  接下来又有两位,详细地问那件案子的经过。时隔太久,余罪漏了很多细节,还是被对方提醒了才想起来。当然,私情的地方略过了,那毕竟是两个人彼此的秘密。

  可就是这个秘密,让余罪觉得怎么都不可能,从一个警察转眼间堕落成毒贩,别人也许有可能,可他知道林宇婧绝对不会。她是个生活单调而且很容易满足的女人,绝对不可能因为钱而去杀人、贩毒。难道是因情?难道和那位毒贩有了感情?那么感情深到什么层次才能让一个警察放弃自己所有的信仰?

  不会又是这些人搞的猫腻吧?余罪对询问自己的几位没有什么好感,那些人像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询问,在核实着细节,有些细节会问两三遍,问得余罪头都大了。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余罪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嘴里喃喃道,头有点发昏。来接他的是认识的一位——马鹏。似乎也刚被询问完,走过时余罪恍若不识,马鹏一把拉住了他:“等等,鼠标也被叫来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你们一起走。”

  神情恍惚的余罪站住了,停了半晌才问:“马哥,你当过特勤,你说这是真的假的?”

  “特勤就是真真假假,不见到输赢不会有分晓的。”马鹏莫名其妙地说了句。

  “林姐杀人可能,贩毒我不相信,杀警察我更不相信。”余罪不信地说。马鹏没有回答他,余罪又道,“会怎么处置她?”

  “现在是启动了紧急预案防范,真相是什么谁也不清楚,行动组他们也不清楚,所以投鼠忌器。而且境外的法律又和咱们这儿不一样,那些真正操纵贩毒生意的大毒枭,可能自己连毒品都没见过。”马鹏道。他的故事很多,但他从来都守口如瓶。

  “意思是,他们根本无法确定林宇婧是不是已经叛逃,成为贩毒团伙的人。”余罪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轻松多了。

  “当然,不过也无法确定她没有叛逃。兄弟,给你个忠告。”马鹏道。

  余罪问:“什么忠告?”

  “忘了她。”马鹏道。

  “为什么?”余罪不服了。

  “上级组织这次审查的目的就是这样,她如果没有叛逃,总会有回来的一天,在此之前,林宇婧是不存在的;她如果叛逃了,永远也不会回来,林宇婧也就没有存在过……”马鹏颇有深意地看了余罪一眼,似乎在惋惜,他重复着忠告道,“所以,忘了她,对你好,对她也好。”

  言尽于此,马鹏保持着标准的站姿,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不动,表情根本没有变化。说完时,看着电梯上来,随即踏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保持着冷漠的表情上楼了。

  最后出来的是鼠标,标哥那玩牌的脑袋,估计被问得不轻。他摆着手,两人一起出了禁毒局。鼠标开着队里的车,好大一会儿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憋出来一句问:“你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余罪苦着脸道。

  “问了老子四个小时都没管饭,还让老子定时汇报……再这样老子不当这狗屁警察了,老子也贩毒去……”鼠标骂咧咧地发泄着不满,回头问余罪,“哎,余儿啊,不会是真的吧?我咋就觉得不可能啊。缉毒的成贩毒的了,还杀了个驻外警官。”

  “我也说不清楚……我脑子很乱,我想睡会儿。你把我送回庄子河吧。”余罪疲惫地说,仅仅是一次问话,他仿佛已经心力交瘁了。

  到了庄子河,鼠标同情地看了眼踽踽独行的余罪,驾车先走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躺在宿舍很多事还没有理出头绪,队里闹哄哄的来了一堆人。指导员带着队员们,簇拥着开发区分局的几位,敲响了门。一开门涌进来二十几位,吓了余罪一跳,个个兴高采烈的,不容分说要押着余罪喝酒去。闹了半天余罪才搞清楚,自己已经荣幸地身兼两职,成开发区分局的副局长了。连老狗、大嘴巴、师建成也混了个副科,都乐歪嘴了,嚷着请全队嗨皮呢。

  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席间喝得满面红光的余罪突然间发现自己变了,变得自己有点厌恶自己了,变得虚伪,总戴着一副假面,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变得自私,总在筹谋着奖励、提拔,然后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他明明恨不得去把林宇婧找回来,却还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他觉得自己开始犹豫,这些职务、这些钱,还有身边那些女人,总让他变得越来越犹豫。

  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子差不多成了全市最年轻的分局长。

  满心思精忠报国,林姐怎么就成了毒贩的情妇和保镖呢?

  这人的境遇哪,怎么变化得如此让人啼笑皆非呢?

  是夜,余罪酩酊大醉,笑完了哭,哭完了笑,几个人都劝不回去他,不过第二天,他又若无其事地去开发区分局报到上班了。

  据说,市局各位领导高度重视这颗冉冉升起的警星。本来送个分局副局长上任,也就是局里办公室或者人力资源部办的事,而他则不同,是王少峰局长亲自送上任的。

  上任数日,大家反映余罪同志待人接物相当得体,和班子其他成员相处融洽,局里派发的各类任务按质保量完成,简直是个无可挑剔的年轻干部嘛……

  我心依旧

  开发区分局,副局长办。

  朝阳的办公室洒满了四月和煦的阳光,窗台上的盆景在办公室中央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投影。沙发、办公室、文件柜各一件,就是余罪副局长的新办公室。

  此时的余副局长,正斜斜地倚在办公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点着鼠标。随着一下、一下的轻击,电脑的屏幕在切换着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的画面。

  冰、大麻烟、k粉、摇头丸、杜冷丁,还有新型的神仙水、浴盐,五原这个小小的内陆城市,每年各级警务单位缴获的毒品都足以开一个禁毒展览,余罪的权限能领略一下非保密案情的资料。那些缴获的现场吸食的照片,还有一个个神情恍惚、骨瘦如柴、面色暗黑、浑身体味的吸毒人员,即便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足够让观者触目惊心了。

  有位社会学家说过,物质时代的精神荒漠、信仰缺失,必然带来个体从精神追求转向寻找生理兴奋,毒品的泛滥便是一个最直观的体现。贩毒、吸毒,也是任何一个社会形态都没有解决,也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

  太高深的理论余罪不懂,不过以他警察的直觉能看到很多。吸毒人员长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那说明一直有供应源。翻看审讯记录,看一看那些毒品平稳的价格就能知道,那些无所不在的地下渠道,依然很稳定,供货充足。警察的日夜奔忙,也顶多能把这些毒品贩售控制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而已。

  社会问题,余副局长自然是解决不了的。

  可他心里的问题没有解决,这让他多日愁眉不展,每日病恹恹的,也像毒瘾发作了一样。

  鼠标点到了最后一页,一个靓丽的倩影出现在屏幕上时,余罪的心蓦地被刺痛了一下,喃喃地说:“林姐呀,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就是我叛逃,也轮不着你干这事啊?”

  想到此处,老毛病又犯了,戒了很久的烟又抽上了,而且抽得还很凶,浓浓的一口能燃掉小半支香烟。腾腾的烟雾起时,他闭着眼,想着那些刺痛他的画面:

  “她叛逃了。”

  “她杀了驻港禁毒联络官。”

  “她现在已经堕落成了毒贩的情妇兼保镖。”

  “如果你知道她的任何情况,务必向组织汇报,隐瞒、协助,将视为和她同罪。”

  “……”

  叛逃余罪还真不在乎,真正刺痛他的,是林宇婧穿着三点式的泳装和一个男子的照片。他现在有点理解那个灭门案的凶手了,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是的的确确喜欢自己老婆的,可当他无法驾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在别的男人胯下承欢的时候,那种心态,绝对是杀人都不在乎。

  灭门,他只是干了一直以来想干的事而已。

  “妈的!要不是在境外,老子崩了这狗日的。”

  余副局长叼着烟,起身,痞气十足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趟。有想砸东西的冲动,可没什么可砸;有想揍人的冲动,可没人可揍,他现在是分局副局长,每天见到的都是笑脸相迎,亲热和尊敬的比比皆是,还真找不出来一个不顺眼的揍一顿。

  气喘了好久,烟抽了几根,当他想对着屏幕里林宇婧的照片猛来一拳时,他突然又想到了:不对啊,她不是我老婆,我生哪门子的气?

  马鹏说得对,忘了她,忘了她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怎么忘记啊,每每深夜惊醒,只会让记忆越来越深刻。在羊城那个暧昧的午后,在山巅那个浪漫的黄昏,他第一次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肯定哪儿有问题,根本没有动机,何来叛逃?还有……还有……对了,那组照片是不是有问题?”

  余罪想起了在禁毒局,不知来路的人给他的照片。但要论亲近,谁还会比他和林宇婧更亲近?他使劲地回忆着,在找这个故事的破绽。

  越想疑窦越大,又开始了他这些日子常干的事,靠着椅子,夹着烟,一条一条梳理着这个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事实的“叛逃”故事。

  第一就是林宇婧本人根本不适合当卧底,短期客串还行,时间一长肯定出问题。卧底只会选择和警察圈子几乎没有交集的人,就算培养,也不会放到警营里。而林宇婧不同,她从十几岁就在警营,身上的体制味道太浓了,哪怕穿着高跟鞋也会下意识地摆臂抬腿,像走正步。

  而且她的专业是通信,根本不了解那些人渣的生活方式,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卧底,除非领队是傻子。

  第二,退一步,假设领队是傻子,派她去,长达一年的时间难道不会露馅儿?

  对了,余罪“吧唧”一拍桌子,想到了一个最荒唐的漏洞。

  那张半裸照,如果没有照片说不定还没有破绽;如果有,绝对是一个大败笔。

  这个原因只有他知道,他在想着林宇婧,长年警营磨炼的痕迹,哪怕整容都恢复不了。手指骨节稍有变形,那是打拳击练的;食指起茧,那是握枪练的;肘、膝、踝部,经常训练击打的部位,都是粗糙的茧。

  这样的体格来一个日光裸浴、海棠春睡,那位男子口味得多么重,才能接受那双打过沙袋的粗手去抚摸?余罪最清楚那种感觉,她能摸得你喘不过气来,随时让你的关节脱臼。

  这不是林姐的风格,假的。即便被胁迫,也不会变得这么顺从。

  不合理,她不是那样的人。就算真喜欢,也不会表现得很露骨。

  她的脾气和性格吓跑了所有试图接近她的男人,余罪知道,他是第一位。

  可不能转眼间,羞涩女就成风月高手了吧?这种事没有历练可不行。余罪想着,又想起了自己,一种深深的愧疚油然而生。

  他不敢想自己干的糗事,只是在梳理着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叛逃”故事。

  对,故事本身也有问题,这种事不可能公开处理,特别是在事情还没有明了之前。现在这样做无非是告诉所有认识林宇婧的人,她叛逃了,她杀人了,所有人必须和她保持距离,有情况及时反映。

  难道是故意放风,假造她杀人的事实,然后把她送到贩毒的阵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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