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虎躯一震,迟迟没有回答。

  “师尊,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我不能看不起我自己。”川乌道,松手放开了烛龙的腰。

  “我不知道你的吻代表着什么,但是我敢确信,你的心不是这样的,对吗?”

  川乌声音都发颤。

  对吗?她也没底气。反正又被赶走了,就赌这一把。

  就赌他不是铁石心肠,就赌他对她不是完全无感。

  “本座表里如一,没什么好伪装的。”

  烛龙咬咬牙,推开了怀里的小山精,他俯身凑到她眼前,盯着她眼睛:

  “你想错了,本座从来都是这么冷酷。”

  川乌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尖一颤。

  “投怀送抱,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本座动摇?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一个吻而已,你觉得代表什么?或者说,你想要它代表什么?”

  “你情窦未开,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你懂什么叫爱吗?”

  一句又一句如刀片般锋利的话刺在川乌心上,一颗热情似火澎湃着的心被浇上了冷水。

  星河耿耿,月光再次被云翳遮挡,窄小的木屋更显寂静。

  “本座,从来不会爱任何人。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好,我知道了。”

  黑暗里,川乌的声音出奇的冷静。

  攥着衣角的手发白,一个个凸起的骨节像嶙峋的怪石。

  “我明早动身,你……再休息一下吧。”烛龙咬着牙装作平静。

  “嗯。”

  川乌点点头。

  凝朦草精醒来时,日头已完全从东山上露了出来,昨夜哭了大半夜,草精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

  “啊!日出了日出了!”忽然想起还没有把盆搬出来,立马跳起来大叫。

  风急火燎撞开门进去,却见川乌端端正正坐在床上,被褥一丝不苟叠着,没有一点烛龙的影子。

  “你是谁!”

  凝朦摆出一副防御姿态,虎视眈眈望着川乌,斜眼向桌上一瞥,盆还在,小草也在,多少松了口气。

  “我是川乌。”

  川乌平静道。

  “啊?”凝朦惊讶,川乌不是在盆里栽着么?

  川乌解开衣带,露出后肩上一朵盛开的紫色川乌。

  “哦……”凝朦半信半疑。

  “你自由了,我不用你照顾了,你去找自己的生活吧。”川乌留遗言似的对凝朦草精说。

  “那个,大山神呢?”

  “走了。”

  “走了?”

  “昨夜走的,再也不回来了。─他不会找你算账的,你安安心心走就是了。”川乌的声音没有温度。

  凝朦感觉到了眼前少女的低落,这种熟悉的忧郁的感觉,和她前几日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你……没事吧?”凝朦有些担忧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没事。”川乌牵起嘴角笑笑。

  “得了吧,你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凝朦自顾自在一旁坐下。

  “你喜欢大山神啊?”

  “没有。”川乌否认。

  “屁,你现在分明就是害了相思病嘛!”凝朦打趣道。

  川乌闭上了嘴不再接话。

  “哎呀呀,你别太伤心了,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嘛。”凝朦试着安慰。

  “那大山神走了,你干嘛不跟着他一块走?”

  “他不要我跟着。”

  “他不让你跟着你就不跟着啊?你听他的?”

  “他是我师尊。”

  川乌木偶似的,为这句话,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才说服自己放弃。

  “师尊的话就是圣旨吗?你做事为什么要听别人的?”凝朦反驳。

  “那你为什么将他的命令奉为圣旨?”川乌反问。

  “嘶……我这和你不一样!”凝朦岔开了话题,“我就是个野草精,我敢不听他的吗?可你就不一样了呀。”

  “我哪里不一样?”川乌疑惑。她也不过一个野山精,比凝朦草精好不了多少。

  “你哪里都不一样啊姐姐,你是什么仙草,我是什么野草,我能和你比吗?”

  “我也是一株没有人要的野草,不过命好些,被人收留了一些时日,最后还是流浪罢了。”

  凝朦被这一番过度谦虚弄得十分无奈。

  “你见过待遇这么高的野草吗?你还要不要人活啦!”

  “我真是野草。”川乌无奈道。

  “好,就当你是个普通的仙草,你见过大山神对哪个草这么上心的吗?”

  “上心?”川乌冷笑,他上什么心,她不过是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的拖油瓶,一个可笑的玩物而已。

  “你知道这个盆是什么东西吗?”凝朦指了指那威武霸气的盆。

  川乌看着这个奇形怪状的盆,摇摇头。

  “这是炼气鼎诶,多少仙门世家求也求不到的宝物,大山神拿来给你当盆。”

  “或许是废弃了的呢?”

  “好,且就当是坏了的,用不成。那你知道他有多认真对你吗?”

  川乌又摇了摇头。

  “大山神交代我的事情,几乎是精细到了几时几刻,除了你的事情,他就没有说过一句别的。”

  “师尊行事一向严谨。”

  “你沉睡的时候,大山神几乎寸步不离,不让我动你东西,又说你爱干净,每日盆都得擦三遍,他记得你的小细节多了去了。”

  “师尊记性……一直都很好。”

  “他天天为你放龙血,整整二十日,血都快流干了也不在乎。”

  “你说什么?”

  “大山神,天天为你放龙血,拿血来养你,不信,你看他手腕上的刀疤。”

  川乌震惊了。

  她确实注意过师尊腕上的血疤,却没想到是为她放血留下的。

  师父曾经说过,神仙的精血耗费一点便少一点,修为越深,精血恢复起来便越难。

  像师尊这样深厚的修为,龙血几乎是不可再生的了。

  “你方才说他放了多长时间?”

  川乌呼吸急促,四肢发麻,头脑有些混乱。

  “到昨日整好二十日。”凝朦道。

  二十日……至少要耗费他二十万年的神力……怪不得昨日见师尊面容疲惫,形容憔悴。

  “大山神放血就和放水似的,毫不犹豫,眼睛也不眨一下。”凝朦补充。

  要有人这样对她,叫她以身相许也心甘情愿的了。

  川乌腾的起身,似乎要不顾一切追上去,步子还没迈出去,忽然又泄了气似的坐回原地。

  “你怎的不去追,好说清楚,把误会解除了?”凝朦看她的举动奇怪道。

  “没什么好说的了。”川乌冷冷回答。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好说的呢?”凝朦继续鼓动。

  “师尊不喜欢别人死缠烂打咬着不放,而且……我也没有自贱到这个地步……”川乌说着低下了头。

  “什么自贱!这是勇气,听从自己的内心,为自己的内心而追逐一个人,是无上的自尊。”

  “自尊?”

  “你爱大山神吗?”

  凝朦发出这锥心一问。

  川乌点点头,想想不妥,又摇摇头。

  “那你恨他吗?”

  川乌坚定的摇了摇头。

  “先爱上一个人并不丢脸,你问问你的内心,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想和师尊找碎片,然后一起回山神邸。”川乌犹豫着说出内心最渴望的两件事。

  “这不就得了?想做什么便去做,又不伤天害理,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难道还不知光阴可贵?”

  凝朦微言大义,川乌忽然感觉胸中愁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美好而光明的未来。

  “我知道了。”川乌忽然坚定起身,“我要去找师尊!他不要我,我也要陪他走完这一路。”

  哪怕他将她打死,将这条贱命收回去,她也要去找他。

  “就是!跟着你的内心,人人都会坠入爱河,爱不是羞耻,更不是累赘。”

  “坠入爱河?”川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这四个字有什么瓜葛。

  “先爱的人不是弱势,不敢承认的那个才是小气鬼!”凝朦道。

  不敢直面内心的才是胆小鬼……

  “人都有欲望,爱的欲望不是罪该万死。”凝朦继续。

  “南山境怎么走?”川乌干脆利落,说走就走。

  “喏─”

  凝朦托着下颌,向西一指。

  “川乌─你真勇敢!我支持你!”

  川乌已经走出木屋很远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嚷。

  凝朦站在木屋门前,张开双臂飞蛾似的招手:

  “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川乌微微一笑,向木屋回了个礼,转身愈加坚定。

  “呜呜呜真感动啊……”

  凝朦返回木屋,一把鼻涕一把泪,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个话本子,

  本子上密密麻麻标满了生离死别的“爱情真谛”。

  翻开上次看到的一回,继续津津有味读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这人间的话本子果真有趣,真可惜了没有早些发现……啧啧啧,爱情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呐……”

  【南山边境】

  一团黑云沉甸甸压在峰顶,不时劈出几道闪电,与山上高木相接,幸而空气潮湿,没有燃起山火。

  风噬水蚀的峰峦各有各的奇特,有的像突兀的旗帜,有的似高耸的发堆,有的山峰薄似利刃,有的峦尖犹如宝刀,个个鬼斧神工险峭奇崛。

  南山之境阴云密布,雨水丰沛,一年四季除了三月五月,几乎整年都在下雨。雨水冲刷下怪石嶙峋,土壤显得尤为珍贵。

  一个绀紫的身影从怪石险峰中出来,摇摇晃晃,倚着一面石壁忽然一动不动。

  男人额上的发丝已全部被汗水浸透,细密的水珠沿着轮廓在下颌汇聚,又顺着脖颈喉结在衣领处消失。

  衣衫做工精良,却被撕裂开大大小小的口子,有的地方还渗出血迹。

  烛龙从前是最在意衣物整洁了,可此时一副狼狈模样,他已经顾不得了。

  锁灵钉突然又在体内游走,浑身如万蚁噬骨,痛不欲生。

  原本正在飞行,忽然痛得眼前一黑,直接从万丈高空摔到石林之中。

  烛龙伸手擦了一把脸,颧骨、下颌都已被擦破,好在只是些皮外伤,不算什么。

  正要凝聚神力,进行自愈,忽然感觉胸中一痛,喉头腥甜,又一口鲜血。

  这锁灵钉威力何时这样强大了?

  锁灵钉的确是一个上等的法器,可任它威力再大,堂堂山神烛龙,怎回因为这小小的一个钉子就被削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烛龙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实力了。

  头顶阴云密布,轰隆一个闷雷从东滚到西,烛龙抬头看着这欲雨的天空,手里燃起一团紫火。

  略加思索,那火又熄灭了。

  烛龙黯然收手,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手托着石壁,没奈何踽踽独行。

  他是想控制雨水的,可一旦干扰,整个雨季都会被打乱,南山境的气候不知会怎么变。

  气候、生命、轮回,世间万物看似毫不相干,其实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淋雨便淋雨罢,一时还要不了他的命。

  山中多空穴,呼呼野风从不同空穴穿过,发出类似女子或婴儿啼哭的声音,令人汗毛直竖。

  日光在乌云堆里只是一个黯淡的白点,烛龙抬头看看天空,简直不辨日夜。

  眼前有些模糊,雨水稀稀拉拉开始落下,石壁一点点被打湿,脚下岩石顿时变成了光滑的石板,几乎无处落脚。

  既然躲不掉大雨,那索性就淋个痛快吧!

  绀紫的身影在雨中逐渐模糊,烛龙靠着石壁慢慢滑落,终于无力坐在了地上。

  雨水盖头而下,电闪雷鸣间,烛龙浑身湿透,在雨中使劲打了一个空拳,又痛苦地将脸埋在掌中。

  前路漫漫,一向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山神烛龙,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

  就让大雨浇吧,狠狠的浇透他。将过去的一团乱麻都冲刷去,留下一个干净透明的烛龙。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淋雨是什么时候了,他已经忘却了很多东西了。

  从他夜半不告而别离开云梦泽那个小屋开始,他已经和从前的烛龙彻底割断了。

  那个狂傲、强大、唯我独尊的山神烛龙,那个心神不定、感情纷乱的山神烛龙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漠、孤独、日渐式微的软弱的烛龙。

  他必须选择冷漠,在找齐碎片斩杀魔龙之前,他不能分一点心,保护天下苍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爱?爱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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