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作为匈人王国的核心区,被称为“神圣草原”的潘诺尼亚并未如它曾经的统治者罗马人一样,成为拥有总督和军团、以市政官和税务官为核心的完善领地体系,以王廷直属领地和王国附庸为主的管理体系成为了这匈人王国统治的核心地区。

  尚有些清冷的清晨还没来得及唤醒塞格德忙碌的人们,这座匈人首都南边远郊,邻近邮路的王廷直辖领地集镇边缘,一座破旧的带围墙篱笆的小院里,此时站满了惊慌失措的平民,以及一队穿戴罩袍的神秘来客。

  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逮捕,穿罩袍的神秘人不久前包围了这里,把正在贸易站装车准备离开的商人、前来交易的农民和铁匠,以及他们的仆人随从全部扣押在了原地,等待装运上神秘人带来的车辆。

  这处贸易站显然不像它的外表一样简单,在遭到包围和抓捕时,那位自称负责此地管理的老者拿出了一张王廷的特许状,上面有王廷大丞相和教会大祭司的印鉴。

  这样的特许状远不是商队获颁的那种经营许可能够比拟,显然这个贸易站有王廷某些大人物的直接支持。

  但令人困惑的是,逮捕者们并未被这特许状吓到,反而拿出了另一份手令,据此拒绝认可老者的辩解,宣布在场众人都将被押往监牢,等候处理。

  而匈人王鲁嘉的手令,已经至少十年没有出现在王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匈人重视传统,鄙视繁文缛节,包括著名的“包容法令”在内,数目有限的成文的法令规章都镌刻在城门外的铜板上。但对程序和规则的厌恶不包括对科刑和处死人犯的重视,在这两点上,匈人充分体现了部落式的公意和均衡。

  具体而言,凡是较为重大的事件或涉案人数较多的案件,对人犯的审理一律需要经过临时部族大会的多数决议。而拥有如此重要、掌控生死权力的部族大会的召开,一般需要由王子兼任的召集人来召集。尤若夫学院的学士们称赞说,这样的制度是王廷和贵族权力与民众权利的互相制约。

  与罗马人相比,匈人非常具有自身特色的一点是,王国从不设立监牢,仅有设在军营的临时关押房间,部族大会的决议通常也只有三个结局:罪大恶极的,统一执行死刑;尚可救药的,在兵团里服不同年限的兵役,且不得晋升;确实无罪的,是受诸神祝福者,予以直接释放。

  摇摇晃晃的马车拉着不同寻常的贸易站里的被捕者,神秘的来客跟随押送,满载着疑惑和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

  面容冷峻的匈人骑兵卫队长屈达尔穿着普通的商人衣服,混在被捕的贸易站商人和平民里,并未声张自己的身份。

  几天前,他奉路曜司令的命令,从前线秘密赶回了这里,以执行这位司令的一个特殊的任务。

  作为执剑者的首领,按照惯例,路曜不会什么事情都对屈达尔和盘托出,例如这次秘密返回塞格德,他接管的这处伪装成贸易站的暗哨,屈达尔也是第一次了解它的存在。

  虽然刚刚接管这里,就遭遇了突发的逮捕,但他还是有时间梳理一下这里的情况。在执剑者刚刚组建的那几年,类似这样的危机曾出现多次,他还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任何人都可以猜测,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

  这处执剑者暗哨暗地里有王廷卫队据点和大丞相私军黑军的双重身份,即使不考虑执剑者暗哨这个秘密的身份,在塞格德乃至整个潘诺尼亚还不至于因暴露而遭到打击报复。毕竟,除神秘的裴丽尔夫人意外,塞格德明面上的势力都是这里的直接或间接上级。而路曜司令与裴丽尔夫人的私交可以保证据点最后安全隐患的消灭。

  摇晃的马车里,墙壁全部被坚实不透风的金属覆盖,关键部位和紧紧锁闭的门窗都被棉布包裹,足以让其中的被囚禁者逃脱无门。尽管屈达尔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仍然被这些神秘的逮捕者单独押上了一辆囚车,走向未知的关押地。

  从上车起,他就在观察和思索有关逮捕者的身份的事情。如果这些人是黑帮或是外国袭击者,那他们是如何突破潘诺尼亚驻守的王廷卫队重兵防御,直接进入塞格德郊区实施行动的?而且,他们出示的大王手令上有明显而难以伪造的印鉴,这些年大王虽然极少发布命令,但执剑者有超过十种办法来验证印鉴的真实性,这确乎真实无疑。

  而如果这些人真的是代表大王来取缔暗哨,逮捕执剑者,就更加不合常理了。大王重病多年,从来都信任两位王子,卧病之前授权王子摄政,明显有王子支持的执剑者按理说怎么都不会遭到大王的猜忌和防备。对执剑者动手,尤其是对执剑者执行秘密任务的暗哨动手,完全可以被视为对阿提拉王子权力的否认,后果非常严重。

  更何况,大王已卧病多年,起身和说话都十分艰难,如何能够下达这样完全说不通逻辑的命令?

  眼见无法弄清楚逮捕者的身份,很显然摇晃的马车外也并不会有人回答屈达尔内心的疑问,他只得转而去思考逮捕这件事本身。

  刚刚被押上车之前,看样子应该是神秘人首领的家伙宣布了他们的处理决定:贸易站涉嫌里通外国,危害王国安全,送往隐秘地点囚禁。

  囚禁!王国并无此种刑罚!

  屈达尔此时终于确定,这些人并非王廷真正的执法者,至于他们是否是反常下达命令的“大王”的直属部下,则还有待证明。

  暂时明白了自身的处境,他松了松身子,不再与绑缚自己的绳索对抗,轻轻倚靠在坚硬冰冷的囚车墙壁上。

  作为身兼数职的重要官员,一直跟随路曜司令的屈达尔其实并未享受他的职位应有的待遇,大多数时候,他都骑马跟随在路曜司令的马车附近,仅有在商议事情时才会偶尔进入那辆铺着动物毛皮,温暖舒适的马车。

  这并非路曜司令苛待部下,而是屈达尔自己的坚持。他出身名门氏族,却是最被人鄙视的私生子。父亲早逝,他被长老指派应付一桩部族所有人都嫌弃的氏族联姻,年纪轻轻就娶了那个严肃古板,比自己年纪大了不少的女子为妻。

  几年来他浑浑噩噩地应付着婚姻和王廷低级的侍从工作,几乎感受不到活着和存在的感觉。偶尔醒悟,他总觉得有些亏欠只靠着自己微薄薪金操持家里的妻子,想着找一些赚钱的活计,为此甚至找门路加入了本地的黑帮。

  黑帮的事务并非仅仅是街头斗殴那么简单,一次要债让彼时尚且青涩的屈达尔陷入了一个圈套之中。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困境,他被迫加入了所牵涉的对方黑帮背后的势力,野心逐渐膨胀的大丞相瓦格萨手下的隐秘组织“黑军”。

  黑军以黑帮的表象控制着塞格德乃至整个潘诺尼亚地区的黑市交易市场,明面上并不牵涉真正的王国地下世界,但屈达尔曾属于的那个黑帮因知晓了黑军内情而被书记官要求加入黑军,那几个桀骜不驯的黑帮分子拒绝要求后,屈达尔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已加入黑军多年,成为新任藏刀人后,他才逐渐明晰了大丞相的野心,明白了这个被称为黑军的隐秘组织的目的绝不仅是与裴丽尔夫人分一杯羹,他所在小组的前任藏刀人一次提及的真相直至此刻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在这种浑噩与惧怕交织的黑军里,沾满鲜血的任务和时不时就突然降临的死亡与失踪像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样,笼罩于屈达尔的心头。因此,尽管黑军为所有成员提供了能够在自己部族免除兵役的文书,阿提拉王子的兵团招兵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就报了名,用放弃自己在黑军未来的晋升机会,换取了转为黑军内线,保留身份入伍。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在自己的几任上司里,选择了路曜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青年效忠。也许是对方表现出的在匈人里很罕见的温和善良,也许是对方近乎愚蠢地坚持释放战场上未满十六的敌人回家,也许只是屈达尔自己厌倦了黑暗的丛林法则和嗜血的杀戮,想要握住那把正义之剑,去保卫身后的每一个人,而不只是那顶王冠。

  儿时的某段经历让屈达尔十分恐惧独自一人的密闭空间,这也是他在兵团里坚持骑马伴随司令马车的原因之一。尽管黑军与波斯人一样,在成员加入后会用让对方直面恐惧的办法来迫使成员放弃自己的恐惧,屈达尔仍旧没能完全克服它,此刻的思索让他暂时忘记了黑暗带来的恐惧,而片刻思维的间歇,就让这种恐惧如同卡斯皮海的潮水一样悄然而快速地涌来。

  黑暗总是代表着未知,冰冷的金属墙壁则无情地隔绝了任何获救或自救的可能性,至少暂时如此。想到这些神秘人与王廷的关系,大王鲁嘉的意图,执剑者的任务,路曜司令的嘱托,再想到众人可能被带往的更加密闭,更加未知的监牢,从来都是执法者的屈达尔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以及伴随着黑暗和幽闭而来的,一种曾被路曜司令称作“绝望”的情绪。

  对了,路曜司令!司令拥有离奇的特殊,那种特殊的力量屈达尔曾经亲眼见证过,它甚至可以实现远距离的传递信息乃至于画面!屈达尔曾经听妻子的姐妹,一位裴丽尔夫人的部下提过,那位夫人的属下就可以实现这样的事情,这种可能性并非臆想!

  需要什么...快想想屈达尔...对了对了,司令说过,这是一件隐秘,一件极其重要的隐秘,即使是他,也只能在最危急的时刻才能使用...危急...危急...对了,一定是危急的情况,这种情况未必是现实的威胁,既然司令说他也只能在危急时刻使用,那会不会是与情绪有关?危急...最强烈的情绪,最强烈的负面情绪,恐惧?

  一定是恐惧!路曜司令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表面温和的他从未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性格底层的软弱,据屈达尔所知只有两次,一次是与阿提拉王子反目的争吵,一次则是山洞里对他黑军身份的证实。可这些都是事出有因...难道是心理上的恐惧?一种达到极限的恐惧和绝望?司令的恐惧和绝望会是什么呢?要逼他真的使用那种明显有害的神秘力量?

  不不不,现在不是好奇司令隐私的时候...恐惧与绝望...这么说我必须放开自己的弱点,对黑暗的恐惧与绝望?对浑噩生活的不满与厌倦?明晰了自己的猜测,屈达尔不再用黑军的技巧去压制那种恐惧,闭着双眼,任由妻子的抱怨,无边的黑暗,狭小的空间,咄咄逼人的长老,以及衰老瘦弱却挂着阴测测笑容的鲁嘉大王的脸化作一个个虚幻的影子,慢慢笼罩自己,淹没自己。

  就在屈达尔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恐惧和绝望完全淹没的时刻,眼前的黑暗突然一瞬间消失,仿佛那些恐惧与绝望从未存在,只是他的一个幻觉。那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有某种温暖的火源温暖着他,让他舒服得短暂竟不想睁眼。

  “嗤嗤嗤...嗤嗤嗤...”屈达尔的短暂放松被车厢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他睁开了眼睛。

  准确来说,那响声从车厢的侧后方传来,那里的坚固金属竟凭空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洞,这让他联想起了在君士坦丁堡十分常见的老鼠洞。

  响声过后,那洞口似乎被什么东西顶开了一样,一声几乎低沉到听不清的呢喃声传来,却确乎是对着屈达尔说的。“先生,情况紧急,请立即跟我走!洞口小了些,请尽量出来。”

  话音刚落,那洞口终于被声音的主人顶开,正待回答的屈达尔被那张脸震惊到,短暂竟忘了言语。

  那张“人”脸,本质上更像一只老鼠!

  (实在抱歉各位,过年一直有事,今天才更新,祝各位牛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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